這段路如恒古漫長,每一口呼吸都猶如身體撕裂。
漫天星辰搖晃,美景如畫,白蘭即卻希望有一顆能夠落下來,砸死自己和馬背上的瘋子。
她不敢閉攏嘴巴,不敢流淚,也不敢有大動作,痛得要支撐不住得時候,眼前發暈發黑,可是又殘存一絲清醒的意識,仍然在激烈思索,在瀕臨寂靜的腦中狂亂遊走。
白蘭即逼迫自己去想仇恨,她立刻就想到了她名義上的丈夫,如今大昭掌權的五皇子。
她這樣痛苦的時候他在做什麼呢,或許在批折子,或許在算計她的白焰軍,又或許正跟他的側妃交頸而卧吧。
白蘭即的貼身佩劍就挂在側妃的正殿展牆之上,被炫耀示衆。
白蘭即想象着用扶風劍割斷程恒脖子的場景,先對着劍柄輕輕一擊,力度要把握好,一定不能太重。
然後等它旋上一圈,再落入自己的手中,這時候程恒脖子上的皮便處于割開但沒有隔斷的程度。
跟血肉脈絡粘連着,開始浸血,腦袋還很端正。
再然後用此法挑斷他的手腳筋,将程恒吊起來,所有重量由他的脖子支撐,讓他在恐懼中覺察自己的脖子一點點被扯斷。
白蘭即意猶未盡地扯了扯嘴角,可這些畫面卻漸漸消失,如果今夜注定命喪于此,她不想最後看見的是程恒。
她感覺自己越來越輕,個頭縮小,年歲倒退,跟哥哥們澄郊跑馬時的風吹拂到她臉上,白蘭即在光影波瀾中回到了白枞和白岚绮戰死的那一年。
那時白蘭即已有兩年未曾見過父親,阿姐告訴她,父親是在和萳臨周旋。
恰逢逢北地侵襲,白岚绮挂帥出征,八歲的白蘭即作為副将跟随。
獅嶺的地勢隻可快攻,卻難防守,烏赫正是看重這一點,并不跟大昭正面對壘,而是夜夜騷擾,時不時虛晃一槍。等大軍出擊,又作鳥獸散,使得白焰軍夜不安寝,心力交瘁,每個人的頭上都挂着一把懸而不掉的刀,隻待他們疲軟放松。
在某一個晚上,阿姐終于決定突襲,搶奪先機,她命令白蘭即留守軍營。
那個夜晚就像現在一樣漫長。
她等啊等,等到天亮阿姐也沒有回來。
北地的風沙刮傷了白蘭即的臉,獅嶺的血蔓延過她的腳背,戰士的屍骸堆積,她滿臉血污在裡面翻找還有氣息的兵。
原來困守突襲軍營根本不是烏赫的目的,他們的殺招是白焰軍的突圍。在遊擊騷擾的半月裡,烏赫的人在白焰軍必經的山腰附近一點點挖出火渠,隻等白家突襲、獵物落網,再放入捕到的幾隻餓狼,然後點燃火渠,将他們活困而死。
躺在這裡的白焰士兵被燒得沒一塊好肉,人的屍體錯落着狼的屍體,白蘭即找得手指痙攣,可她找不到阿姐的頭顱。理智清醒一點後才終于發現,他們……全都沒有頭。
厄今命人割下了戰敗士兵們的頭顱,堆在軍隊進攻的必經之路,覆土以成小丘威懾、炫耀。
這樣的人頭土牆,稱之為京觀。
白蘭即頭皮炸開,在屍堆裡崩潰痛哭,誓報此仇。
同一年,萳臨那邊傳來了白枞身亡的軍報。
白枞是天子近臣,他們有着一起長大、一起騎射的情誼,白家父女倆的死讓皇帝傷心了許久。
白蘭即的兩個哥哥自請再戰,接連被冊封為骠騎将軍、雲麾将軍,承接了父親的職責,繼續鎮守邊關,而皇帝把白蘭即和弟弟白桉接入皇宮。
一進宮,白蘭即就被封為太子妃,大臣們以還未立太子為由抗議此事,皇帝卻說,太子可以換,太子妃卻隻此一人。
皇帝希望白蘭即像正常的女兒家一樣長大,是以将她交給皇後撫養,白蘭即忠心不二,唯有此事,三番五次忤逆帝王,隻願為将。
皇帝連歎三聲最終妥協,把她帶在身邊教導,給她請大昭最好的武師傅,允她入朝,更帶她入禦書房教習、請太傅傳她辯勢、授術、輔以國政。皇後沒有嫡子,隻生有甯和公主一女,而大昭從未有皇子有此殊榮,儲君培養莫過于此,惹得非議無數。
民間更是笑稱——得白氏女,贈儲君位。
皇後則教她知禮、仁愛,不被仇恨蒙蔽雙眼。她不是個嚴苛的人,含甯殿是整個皇宮裡最讓白蘭即放松的地方。
皇後喜歡笑,對她講話從來溫聲細語,緩緩引導,拳拳慈愛。含甯公主有的東西白蘭即通通有份一樣的,晚上白蘭即若是夢魇,皇後甚至會抛下幼女,抱着白蘭即哼着童謠陪她入睡。
皇後總對她說,阿蘭,你要快樂。
可是報仇才會快樂。
十五歲那年白蘭即作為主将,與烏赫展開了第一次正面對決,後屠北狗過萬,一把扶風劍捅穿了烏赫腹地,狠狠震懾北地各部。
也是那一年,跟着同去曆練的五皇子程桓,不聽勸阻追敵深入,她的阿弟緊随其後帶兵支援,結果雙雙被捕。
狼主的世子齊格松讓她二選其一,可放走一人,但另一人将死于刀下,首級示衆。
一個是血脈尊貴的皇子,一個是她這世上為數不多的親人,白蘭即回憶起那一刻仍然手腳發麻。
她的阿弟,那孩子還隻有十歲,隻在頃刻間狠狠撞上了彎刀,決然赴死。
白蘭即心中轟然,不顧一切傾巢出兵,齊格松見惹怒了白蘭即,無法再談條件,把程桓丢下馬便逃命去了。
捷報傳到了中原。
大軍得勝回朝,萬人空巷。
彼時皇帝欣慰又悲痛,問白蘭即想要嫁給什麼樣的男子,皇子中有沒有中意人選,他可以做主。
十五歲的小白蘭輕聲道:“我不要嫁人,我要保護百姓不受饑荒之苦,将士不受侵擾之累。我要驅盡北狗誅退萳臨,我要做萬世明将!”
皇後聽了抱着她掉眼淚,一聲又一聲叫着“我的阿蘭,我的小阿蘭,我的孩子,你怎麼那麼苦”,白蘭即不敢逾矩的同公主一樣鑽進皇後的懷裡撒嬌,隻是珍惜地将小臉貼在皇後的肩上。
皇後的衣服常年熏着檀香,舒緩安心,白蘭即像是掉入了柔和的被褥,安全的味道包裹着她,像母親的吻。
她說娘娘别擔心,有我在,他們誰也踏不進大昭的國土。我一定會保護你。
我一定要,保護你。
可皇後還是死了。
娘娘,我好疼,我真的好疼啊。
可是娘娘,沒給你報仇,我好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