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锵偏頭使了個眼色,随行一隊軍漢便在門外散開立正,幾步一人将書房團團圍住。
“李鏡,聖人既已下旨撫恤江都縣民,你不妨将所查二十年前水患一案的詳情,向老夫說來。”
李鏡暗自揣道,當年樊锵在任時也曾一力幫助王寂上訴,至今仍年年上書參左閣老“渎職之罪”,他自然有資格知道真相。于是便将許家父子之死與水患的前因後果講述一遍,并替左閣老澄清罪責。謹慎起見,唯獨将靖王派人唆使梁王毀堤一節隐去。
不料樊锵聽罷不甚滿意,竟拍桌罵道:“黃口小兒,休得蒙騙老夫!江都一案明明另有隐情!”
李鏡被吼得一愣,詫異道:“樊将軍何出此言?下官入宮面聖時,便是這般禀明聖人……”
樊锵瞪着他“哼”了一聲,從懷裡掏出一份澄黃折子,抛在桌上嚴厲道:“你如何禀明聖人,全憑你一人所言,隻怕聖人信錯了人!”
李鏡撫袖拾起奏本,翻開一看,不知為何心裡便咯噔一下。
這是樊锵請聖人為他新得的孫兒賜名的奏表。聖人醉心黃老之術,愛好測字起名,朝中衆臣紛紛投其所好,家中添丁便上書求天子賜名,聖人熱衷此事,何樂而不為,往往有求必應,從不令臣下失望。汝南樊氏世代鎮守中州,聖人自然格外重視,禦筆朱批道:“名曰許煥?不好,水火無情,不如許昌。父母八字如何,須再斟酌,時不我待,速複。”
“許煥”、“許昌”,“水火無情”,這些字眼在旁人看來或許隻是斟酌起名,可任何一任江都縣令都能一眼看出,這分明說的是二十年前舊事!聖人的意思很明确,江都一案“須再斟酌”,而且時間緊迫,必須盡快查實複命。
與這份批示一同到來的,還有左峻暴病身亡的消息。此前樊锵聽聞江都新任縣令李鏡上京為民請命,竟得聖人召見、撥亂反正,原本十分欣慰;看到這份朱批他不禁震驚憤怒,原來聖人對李鏡所查案情并不認同,卻不知何故不能言明,竟在賜名的朱批裡語帶雙關、加以暗示。左峻原本是唯一還在世的當事之人,在這當口兒離奇暴斃,樊锵一想便知其中必有蹊跷,因而更加不敢怠慢,當即便帶人乘軍馬南下,晝夜不歇趕來江都質問李鏡。
“當年之事真相究竟如何?你說左峻是代人受過、并非有意抛棄鄉民,除他一家之言外,有何憑據?”樊锵聲如洪鐘,神色頗具威嚴。
李鏡卻顧不上回應,兀自雙眼盯着奏本,臉上血色漸漸消褪。突然,他兩手一松,奏本直直落地。樊锵起身指着他要罵,卻見他跑到桌案前,在一沓沓案卷紙張中呼啦亂翻,嘴裡嘟囔着:“不是,不是,不一樣,不一樣……”
李鏡不知從哪裡抽出一張毛邊稿紙,旋即倉皇撲倒在地,拿起奏本兩相對照。那是李棋抄寫的一篇經文,“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争……”
“水”字與“不”字,與奏本朱批中的形神皆具,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