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紫宸殿内堂隻剩老皇帝與韓棋兩人。
“你多大了?籍貫何處?”
“回聖人,奴婢十七,淮南府人。”
“你不必自稱‘奴婢’、‘回’來‘回’去的,朕聽着心煩。”老皇帝重重朝榻上坐下,盲眼直直沖着韓棋道,“淮南人?你可認得淮南伯的兒子李鏡?”
聽見公子的名字,韓棋頓時心口一揪,強打精神回道:“奴婢……我打小為淮南公子伴讀。”說完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兒湧出來。
老皇帝站了起來,伸手在空中探着,韓棋迎上去,被他緊緊握住雙肩:“好!好!左卿誠不負朕!李鏡的書童!哈哈哈哈,真是個老狐狸!”說完眼角湧出一滴渾濁的淚水。
“今日你還不能留下,仇不息那老妖怪,一準兒提防着你。一會兒太醫到了,你先去治傷,明日再來。”老皇帝正色道,“你在這兒挑幾樣東西,說是朕賞你的,回去送給陳玉山和他手下,假裝與他們攀好。”
韓棋四下張望,從案上筆筒裡抽了一把折扇,又将榻邊随意擺着的香囊取了兩個,一面取,一面報給老皇帝聽。老皇帝點頭應許,繼續說道:“朕的眼睛不中用了,有時疼得厲害。他們與那畜生内外勾結,将朕禁在這深宮裡,要挾朕下诏傳位……”
“那畜生”不是靖王,還能有誰?韓棋心驚道,皇子夥同閹宦将天子囚困于此,當真無法無天,簡直駭人聽聞!卻聽老皇帝繼續道:“朕豈能任這幫畜生擺布?朕已命左卿将傳國玉玺穩妥收藏,他們即便僞造诏書,沒有玺印,也是白搭。朕若有甚閃失,左卿自會齊聚南衙衆卿,以玺為号,替朕清理門戶、撥亂反正!”
韓棋心道,早幹嘛去了?二十年前你就知道靖王是個什麼東西,卻一味偏私、替他遮掩,生生把這豺狼喂大。再者,左峻若真能使得動群臣,又何須把我擄來?
他打量着這位号稱天子的人上之人:一頭灰白的亂發,衣襟亂塞着,周身散發一股老朽的馊味,胡須上竟還挂着一塊餅渣。九五之尊走下神壇,與尋常老邁之人有何分别?
韓棋不禁心生憐憫,于是曲意哄道:“聖人為天下、為百姓受苦了。”說着伸手幫老皇帝把餅渣撣掉。可指尖才剛觸到胡須,老皇帝就吓得倒抽一口氣,往後一仰,咚得一聲倒在榻闆上。
韓棋慌忙以頭點地:“聖人恕罪,我隻想給您整理儀容!”
老皇帝上半身躺在榻上,将榻闆拍得砰砰響,仰面哭道:“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為魚肉!”
韓棋看出,這耄耋老人已成驚弓之鳥,暗暗歎了口氣,鄭重道:“聖人放寬心,左閣老交代,我就是您的眼睛,我來了,他們害不了您。”
“你先保命要緊。”老皇帝抽着鼻子道,“近來凡在朕身邊伺候過的,出了這殿門就再回不來了。問起來就是病了、打發出宮辦差了,當我不知?那些畜生為問出玉玺下落,什麼做不出來?”
韓棋聽聞玉玺一事,心中已有主意,于是将老皇帝扶起來道:“聖人隻需一口咬定玉玺仍在宮中,便能保韓棋平安。可否準許我為聖人理容?”
老皇帝點點頭,坐正身子。韓棋拾起一條看着還算幹淨的錦帕,拿來給老皇帝蘸幹淨眼角黃垢;沒帶篦子,他隻能将就着用手為老皇帝梳理灰白的長須、重束發髻。
才幫老皇帝把龍袍金冠重新穿戴整齊,外邊兒就飄進來一個軟綿綿的聲音:“回聖人,太醫來了。”
“你就躺這兒,叫他們把你擡出去。”老皇帝才放松下來的神情,又緊張起來。
韓棋慌忙就地躺倒,老皇帝沖外面不耐煩似的嚷道:“怎的才來?趕緊擡出去給他瞧瞧,别教他死了!”
太醫和小閹人匍匐着進到内堂,一頭一腳将韓棋往外擡。
仇不息卻杵在殿前階下,待人都走了,他挺直腰杆,陰陽怪氣道:“聖人既已看過了仙乘,不知還有什麼心事?這江山重擔,早日卸下了,聖人也好安心調養龍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