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方知來人是誰,慌忙下拜行禮,以手帕拭淚答應:“回明府,何止相熟,許師傅是民婦的救命恩人呐。”周圍鄉民聞言紛紛出聲附和。
婦人重又跪坐在冢前,望着熒熒火光含淚叙說。
她名叫熙娘,原是本縣生員陳修文之妾室。二十年前六月初八那晚,陳老爺沒來熙娘房中過夜,襁褓中的女兒英兒被奶娘抱走後,她便獨自睡下,不知為何那一夜竟未合眼。到了後半夜,風雨聲大得驚人,她想着反正睡不着,打算起來去看看英兒。可把腳往床下一伸,觸到的竟是冰冷的水。
“當時我全未想到是洪水,還尋思着原來我睡着了、這是做夢呢。我在床邊坐了好久好久,分不清自己是夢是醒。突然從門窗縫隙嘩嘩往屋裡進水,水聲越來越大,我吓得坐不住了。正要去推門,這時門窗竟被沖垮,水灌進屋裡……我大聲叫着英兒、奶娘、老爺……”
熙娘說着,眼睛瞪得大大的,淚水一直流,她卻像沒察覺一樣。
“民婦原是江上漁家女,小時候聽老人們說過,若船沉了,人在艙裡面,該如何自救。當時那種情況,正像是整間屋子沉入水裡!屋内水面迅速升高,我會水,便浮起來從破窗遊了出去。我想去找我的英兒,可外面全是渾水!水夾着泥沙打在臉上,什麼都看不見,我循着奶娘房方向遊,可怎麼也找不到……我一個做娘的,我……”
李鏡聽她哭訴了半天也沒提到許昌,剛想開口提醒她,卻見李棋眼眶紅紅的,隻得耐着性子等下去。
“不知遊了多久,我力竭浮上水面,這才發現,自己竟在江裡!明明是從府裡遊出來,怎麼會到江裡?我不停掐自己,打自己,想讓自己趕快從夢裡醒來。可這場噩夢,至今未醒。陳府上下十五口,連着我那剛滿十月的小女英兒,就隻逃出來我一個人。”熙娘攥着錦帕,泣不成聲。
旁邊兒一老者拱拱手替她補道:“明府可知,咱這縣城,原本離江有十幾裡遠。那場水災時,上遊決了堤,江水改道穿城而過,水退後,原本地勢低窪的城東、城南,如今沉入江底。當年陳府就在城南最低處,是最先被水吞沒的一片。”
“州府可派人來救?”李棋哀聲問道。
“來是來了,卻哪裡救得及?”老者垂頭長歎一聲,“草民家住城西,那片兒地勢高,水隻沒到檐下,草民同犬子趴在屋頂淪了一夜雨。天亮之時,是小許師傅與王少府乘竹筏趕來,将我們接往城北山中安置。”
“是,是許師傅救的我。”
“草民也是。”
“我家也是。”
鄉民感激之聲此起彼伏,李棋頗為動容,李鏡卻聚精會神追問:“王少府?縣丞王寂?”
熙娘抹淚點點頭:“正是,彼時王少府也才十六七歲,尚未考取功名。他爹爹是縣裡有名的郎中,也在水患中遇難了。民婦當時嗆水暈厥過去,被他二人拉上竹筏,是王少府将民婦救醒過來。
“水退之後,州府的人才來。他們将民婦安排在城西一戶破房裡,那家院牆下堆着五具泡脹的屍身,州府的人對民婦說,不可私自搬動屍身,恐染瘟疫,要等州府派專人來處置。可那是六月天,雨停之後暑氣蒸騰,眼看着屍身越脹越大,臭不可聞,蟲蠅越聚越多……民婦絕望至極,直想一死了之。
“一天夜裡,小許師傅來了。他說州府的人從城北開始收屍,估計還要兩三日才能來此,他跟收屍的人學了半日,知道怎麼處置。他忙了整整一夜,把五具屍身在院子裡焚化了。接下來幾日,他一個人,竟把城西十幾戶的屍身都發送了,等州府的焚屍隊來,他又跟着那些人一道兒去别處收屍……”說到此處,熙娘想起許昌慘烈的死法,不由得痛心落淚,鄉親們也發出聲聲悲歎。
“這些年,民婦與鄉親們一直挂念小許師傅,見他孤身一人,也曾想過幫襯他,可他年紀越大,性子卻來越孤僻,不願與人交往,見到我們甚至不再搭理,久而久之,我們也不便再叨擾他。”
“是他自己不願與人來往?”李棋問道。
“是。雖說他當了仵作,世人都覺得這行的人陰森晦氣,可當年水患的幸存者都知道,小許師傅是個活菩薩啊!他與王少府兩個幾天幾夜不眠不歇,救下這麼多人不說,更冒着染疫的風險,替鄉親們做那怕人的活兒。那時他還是個孩子,又剛沒了爹爹……前幾日,民婦聽聞小許師傅竟含冤自焚,民婦好生後悔!這些年要是能多與他來往,給他說門親事,他也不至于過了這麼久,還沉溺于舊事,終害了自己性命!”
李鏡無心感念許昌仁心義舉,隻默默合計,王寂果然滿口謊話,他與許昌明明可謂生死之交,為何一口咬定同他不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