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江都縣兩任仵作之死一案,便已有了眉目。許煥之死,是那兩個陌生官人做下的兇案;時任縣令左峻明知兇手身份,卻隐藏驗屍文書、拒不追緝兇犯;又因洪水沖毀縣衙,驗屍人意外喪生,周水興收受賄金緘口,縣衙衆人畏懼左峻權勢、不敢上告,緻使許煥枉死二十年,許昌告訴無門,積郁難平,最終以死鳴冤。
李鏡肅然回到座前,喝令左右衙役将周水興拿下:“周水興,二十年前你受人錢财、替行兇者隐瞞脫罪,僞證、坐贓兩罪并罰。本縣念你有心悔改、主動坦陳罪行,故從輕發落。來人,脊杖二十,當堂行刑!”遂即擲下令簽。
周水興磕頭領罪,頹然癱軟了四肢。一頓闆子打得他皮開肉綻,隻剩一口氣被擡出門去。堂下衆人齊聲高呼英明,李鏡卻眉頭緊鎖,滿腹心事叫了退堂。
到了晚上,李棋服侍李鏡洗漱更衣,理好床鋪後,才要告退,李鏡卻若無其事道:“你仍睡裡邊兒?”
李棋聞言黑瞳一震,瞬間紅了耳根。昨晚他誤會公子要“那個”他,傻不愣登脫光了鑽進人被窩裡,可把臉丢盡了。虧得公子胸懷坦蕩,并不因此與他避嫌,這會子他要不敢與人同榻,豈不顯得自己心虛?于是李棋“嗯”了一聲,打了盆水自己收拾幹淨,又大剌剌爬上床去。
兩人端端正正并排躺好,李棋兩眼幹瞪,怎麼也睡不着。這一日奔波查案、勞心勞力,明明累得要不得,可不知為何心裡卻空落落的。他想同李鏡說說話,又不知從何說起,莫名有些委屈。不知躺了多久,腰背漸漸有些酸疼,他翻了個身,臉朝李鏡側卧着。
李鏡筆直的鼻梁在側臉上投下一道淩厲的陰影,李棋呆望着這張無比熟悉的英俊臉龐,一個疑問油然而生:公子為何不娶妻?他可都二十了。
說起來,公子這人可算得上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了。從前在府裡時,底下人精挑細選送來他院裡伺候的美貌侍婢,哪一個都沒能讓他多看一眼,他還嫌女孩兒身上脂粉味沖,根本不讓她們進屋。更有甚者,這幾年,方圓百裡内的世家小姐被他得罪光了。
有一回,媒人為揚州刺史千金問他八字,他回一句:“命中克妻。”山陰郡主來信邀他三月初三湖上泛舟,他回人一卷“女則”。最狠的是,去年上元時,禮部侍郎府千裡迢迢送了盞鴛鴦燈來,他接過燈,“啊呀”一聲,假裝失手把燈摔在地上,燈燭引燃了燈紙,金絲彩繪片刻之間燒成灰燼。
不過這些年公子一心上進,日夜苦讀,不能分心兒女情長之事,也在情理之中。如今既已博得功名、仕途有望,為了李氏香火,是該尋個佳偶良配,成家立業了。不知公子喜歡什麼樣兒的女子,李棋心道,找個能說愛笑、會逗公子開心的才好。可思及此處,他忽然懷中一空,頓覺無比孤獨落寞,忍不住哀歎了一聲。
這時耳畔竟響起李鏡的聲音:“棋兒,你也睡不着?在想案子的事?”
李棋慌忙稱是,李鏡兀自将心事傾吐:“我總覺得不對。左閣老在朝中素有威望,剛正清廉為人稱道。可二十年前許煥一案中,他竟徇私枉法、包庇兇犯?這不合情理。再者,許昌師傅孤獨求索二十年無果,咱們隻用了一天,就查清了?未免太過容易。說到底,許煥師傅為何喪命、他撞見了何人、何事,都還未……”
“公子不必心急,”李棋聽出他話中焦慮,輕聲打斷他勸道,“這不才過去一日?”
李鏡搖搖頭道:“并非我心急。此案問到這裡,已不再是江都縣一時一地的事。再查下去,必定遭遇層層阻撓,我隻怕我力有不及,辜負許昌師傅性命之所托。”
李棋為他赤誠之心所動,往前湊了湊,拉住他手寬慰道:“那不能夠。自打公子有記憶以來,可曾有哪一件事,是公子誠心想做、卻做不好的?”
李鏡聽了這話,沉吟片刻後,紛亂的心緒便安定下來。兩人緊握的手忘了松開,不知不覺十指相扣。李鏡的心思全被掌心傳來的溫柔觸感帶走,終于從案情中抽離出來,在李棋頸邊散發的幽幽體香中,他漸漸阖上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