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死了,段懷容會悲傷吧。
如此想着,他竟希望段懷容如同初見時一般淡然,如同曆朝曆代所有帝王一樣薄情。
他情願段懷容,不要太悲傷。
難道襄國公之亂後,在侯府裡那一個擁抱就算訣别了嗎?
秦獨的心髒毫無規律地快慢跳動,引得陣陣心悸和翻湧而起的痛楚。
原來生死離别前的悲傷可以如此沉默,沉默到連呼吸都沒有聲響。
十數年來,他早就做好戰死沙場、馬革裹屍的準備,毫無懼怕。
但時至今日,卻有遺憾。
遺憾在與段懷容走過的許多時日裡,沒有說過一個“愛”字。
明明,他早已愛得無法自拔。
城門晃動幅度越來越大,仿佛下一刻便會傾倒。
越是絕境,愛越濃烈。
秦獨望了望,堅毅了許久的眸子裡,終于浮現出難以隐藏的眷戀。
他挪動着尚可移動的右手,扯下一條幹淨白色的紗布,以指尖不曾幹過的鮮血,在布上書寫。
一筆一畫,神色動容。
[吾愛懷容]
最終,布條上落下了血迹寫出的這四個字。
斷斷續續,但清晰可辨。
如果段懷容能看到他的屍體,他希望段懷容知道,他愛他。
當初那個雨夜未能宣之于口的答案,如今用血書可見。
秦獨咬着布條的一端,右手扯住另一端,将其緊緊纏繞在左手手腕上。
試圖勒緊筋脈麻痹知覺,試圖用他的摯愛抵抗劇痛。
他側頭以牙齒緊勒布條,慢慢擡起手來看,看上邊快要浸入皮膚的字迹。
以愛人名字纏繞傷疤,以愛人名字鎮壓疼痛。
[吾愛懷容]
秦獨默念着,在城門被破開的刹那奮力起身,再次提劍闖入那一片黑甲之中。
……
金光初現的大地上,段懷容目視前方,神色緊繃到了極點。
馬上就到了。
忽的,淩蒼猛然調轉方向,嘶鳴一聲格外激動。
段懷容即刻穩住身形,順着馬頭的方向看去。一匹飒飒黑馬迎着朝陽的光,正向這邊飛馳而來。
是黑焰!
他的心停跳了一瞬
黑焰到近前圍着淩蒼打轉,一身的血腥戾氣。
段懷容看到秦獨的馬,便已經激動得哽咽。
黑焰調轉方向,即刻又朝來時的方向奔去。
段懷容察覺這是在引路,于是即刻催動淩蒼跟上。
一黑一白兩匹馬,在金陽裡奔馳得不相上下。
風聲和四周景物在段懷容的感官裡模糊,思緒凝成一根極細的弦,在奔馳中懸着他的呼吸。
陽光遍及大地時,昭德軍大部至益城西部,與敵軍側翼交手。
北安軍先鋒戰馬奔襲而至,如利刃一般直直在南蠻的包圍上劃開一道口子。
北部防線有秦契彰帶兵襲擾。
三面受敵,南蠻的包圍頓時潰散,當即不堪應鳴金後撤。
但秦獨已經分不清什麼聲音了,他隻知道無數敵人向他襲來。在他的肩上、背上還有腹部留下麻木的傷口。
他死死抓住一名從城中撤退的敵軍,反手割開這人的喉嚨,任鮮血噴灑在他身上。
但他始終保護着左手手腕,不肯讓那裡沾上污血。
是下雨了麼?
他感覺身上濕透了,被包裹着、壓迫得難受。
眼前的城門化作一面白亮刺眼的門,耳邊嗡嗡聲逐漸化為死寂。
四周好像沒人了…
秦獨拖着重傷不堪的軀體,一步一步向前掙着,大片的陽光灑在他的身上。
手中緊握着的長劍不肯放松分毫。
死寂中,似乎有馬蹄聲,越來越近的馬蹄聲,但他看不到。
“懷容,是你嗎?”他鬼使神差地呓語着,聲音微乎其微,連唇齒都動得微弱。
确實是段懷容。
段懷容縱着白馬一路飛馳,穿越被先鋒破開的突破口,片刻不停。
當益城高挂二字的城門映入眼簾時,城門前赫然立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哪怕相隔甚遠,他也一眼便認出那是秦獨。
秦獨孤身迎着朝陽立着,微微揚着頭,深邃的眼睛中沒有半點神采。
他整個人像是被血浸過一般,安靜、威嚴地站在城門前,又那麼搖搖欲墜。
“秦獨!”
段懷容喊了一句,這一聲穿透塵埃,進了秦獨的耳朵。
呼喚聲在秦獨白亮的視野裡勾勒出具體的模樣。他看見段懷容向他跑來,張開雙臂地向他跑來。
他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了,也全然忘記了絕境厮殺過後的痛苦,隻覺得渾身輕飄飄的。
“懷容……”他以微弱的氣息回應,也想如來人一般邁開步子奔跑。
可雙腿卻分毫難動,隻有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前傾倒。
一片金陽明亮中,兩人之間的距離極速接近。
“秦獨!”段懷容急勒住淩蒼,未等馬蹄站穩便翻身下馬,大步向人而去。
這一呼喚,令秦獨眼前刺眼的光芒閃動一瞬,而後猛地炸開,變作無盡地黑暗。
是段懷容來接他了嗎。
他以最後的意志迎上半步,任身體往前傾斜。
最後的兩步路,段懷容是撲過去的。
他張開雙臂先一步撲跪過去,把快要落地的人接在懷裡。
絲毫不差地抱住。
那一瞬,仿佛如山一般的重量轟然壓在他的身上,将他腦海砸得一片空白。
兩人一起下落,緊緊靠在一起,發絲纏繞。
陽光下,揚起細微的塵土,萦繞在兩人身邊。
段懷容本是承不住秦獨這般身形的,可他現在接住了。
如同接住了自己自萬丈高空墜落的心。
秦獨的頭垂靠在段懷容的肩上,刮過的風吹散了他微弱的呼吸。
段懷容呼吸顫抖着,手臂僵持甚至不知該如何抱緊這幅血淋淋的身軀。
“秦獨…”他試探着呼喚,随即落下淚來。
呼喚的聲音不敢過大,他怕驚動自己心尖的劇痛。
半晌,秦獨勾動指尖,勾住段懷容的一角衣擺。
“我…在…”
這個懷抱太熟悉,太令他安心了。微不可查的氣息後,他再難支撐,徹底失去了意識。
段懷容聽見了,聽得清清楚楚。
他将這幅血浸般的鋼筋鐵骨抱在懷裡,難以抑制地哭着。
還好,還好他來了。
一個在死生邊緣都能回應他的呼喚人。
他理應像這樣,牢牢将人接住,此生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