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未亮,段懷容就離開了段府,自西街的糕點鋪子買了第一爐杏花酥,一路出城去了。
他母親生前最愛吃的,就是杏花酥。
天氣陰沉,潮濕的風吹動低垂的花草。
秦獨醒得不算晚,可他出房門時,小厮告訴他段懷容已經離開一個多時辰了。
他知道,段懷容沒告訴他,大抵是不希望他參與,于是便也沒追問具體去的方向和回來的時辰。
段府的西跨院不是很大,站在一頭能望到另一頭的高牆。
秦獨就站在他和段懷容相遇的地方,看着這個院子裡的一草一木,想象着段懷容是如何在這裡度過寒暑。
孤獨,看不到逃離的日子,卻一直在為之謀劃、日夜不息。
段懷容應該度過了很多個沒有禦寒之物的凜冬,這才能那樣從容地立在寒風裡。
同樣的,他又經曆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痛苦,才能有今日這樣的平靜和忍耐。
秦獨在小路上站着,期待能感同身受。
段懷容祭拜的時間不長,太陽高升晨霧完全散去時,便回到段府。
秦獨一直在西跨院等着,得到小厮的通秉,即刻便往正院去。他想看看段懷容的狀況,是否需要些安慰。
兩人是在通往正院的甬道上遇見的。
段懷容身上還帶着墓園裡的潮氣,除了眼睛微微泛紅,其餘一切如常,看不出任何情緒。
“還好?”秦獨無法判斷面前人是否哭過,或者過分壓抑悲傷。
段懷容笑了笑,目色裡有着水潤的光色:“嗯。”
“你還有事?”秦獨看段懷容還要往正院走,應當是還有事情和段越說的。
段懷容點了頭。
半晌,秦獨都沒再如同以往一樣痛快離開。昨晚丢魂失魄的動心仍有餘韻,連那時的沉默的心悸都又漫上來。
他小心翼翼地試探問一句:“我可以知道嗎?”
這大抵是他張狂的數年中,為數不多不敢強求的時候。
段懷容并沒想刻意隐瞞,況且他要做的這件事,是要大張旗鼓到整個嶺州城都知道的。
也瞞不住。
他笑笑道:“你若想聽,那便去聽聽,若不想聽可在此處等我。”
不過,那些烏糟的陳年往事,終究會惹人厭煩,他不确定秦獨願意聽下去。
隻是一次簡單的允許,可秦獨卻如同得到了一次難得機會,眼神裡即刻有了光彩。
段懷容往正院走,他就跟在其後一尺的位置,最後停在了正廳外的拐角處,沒有進屋。
雖然想知道一些情況,但他并不想過分幹涉。
段懷容進屋,看到段越與趙蘭慧母子都精神百倍地等着,一看便是在準備迎接北安侯。
段越沒料到是自己兒子一人進屋,這會兒目光沉了些問道:“你還有什麼事?侯爺呢?”
屋内氣氛即刻低壓,段懷容踱步到廳内正中,端立着睨向坐着的三人。
“想做什麼?”段越察覺了來者不善,又不想被自己兒子壓一頭,于是暗存怒氣。
“把我娘的墳遷出段家祖墳側園。”段懷容清澈的眸子空蕩,聲音也冷到沒有溫度:“遷去西山白果嶺。”
“胡鬧!”段越厲聲呵斥。
段懷容的母親柳芙,是段越的妾室。妾室死後不能進祖墳,要埋在祖墳側園,仍屬段家墳地。
将妻妾墳墓遷出家族墳地,簡直是有悖禮法。
毫無預料的荒唐。
段懷容不為那樣的呵斥所動,依舊淡然道:“那是我娘的遺願。”
柳芙重病之時,哭着哀求段越能把她葬在西山白果嶺。那裡一處小的茅草屋,是她學習醫術的地方,是她過着最自在時光的地方。
還有,那裡有大片的白果樹,每逢秋季漫山遍野都金燦燦的。柳芙最愛秋天,最愛滿地的落葉。
說起遺願二字,段越的面色青紅不定,隻快将茶盞握碎。
趙蘭慧拿出了嫡母的身份,端起了尖酸刻薄的樣子:“你娘當年無依無靠,是老爺收留了她,你現在竟要做白眼狼?”
段懷容冷笑,幽幽呵了一聲:“無依無靠?收留?”
他隻重複了這兩個詞,而後譏諷玩味地看向段越:“究竟是什麼原因,父親想必是最清楚的。”
此言一出,四周空氣頃刻漲到了極點。
連屋外聽着的秦獨,都不由得為之緊張。
“逆子妄言。”段越厲聲,有一家之主的威嚴。
“妄言?”段懷容不疾不徐往前了幾步,四周彌漫了些駭人的陰翳:“納我娘進門是愛護真心,還是為保清流門楣的虛僞?”
“大膽!”段越拍案而起,怒目圓睜,緊握着拳頭渾身發抖。
可段懷容卻依然泰然自若,目色毫不躲避:“明日遷墳,父親最好不要阻攔、橫生事端,也落得個寬仁愛妻的名聲。”
“若不應,我便一五一十奏請陛下,讓滿朝文武都聽聽父親的往事。看看到時候,段家的清流之風,還立不立的住。”
直到此刻,所有人都知道段懷容說得出便做得來。
段越怒火中燒,額頭生疼。
“你以為你娘是個什麼好東西?”一旁的段懷煜猛地站起來,打算替父親出頭。
頃刻,段懷容寒目刺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