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懷容淺色的眸子裡閃過刹那的思索,随即故作不經意地繞過着壯漢,觀察四周的所有人。
半晌,他的目光落在另一個男人身上,這人身寬體胖、面龐寬厚黢黑。
左耳耳垂上也有耳洞。
大魏可沒有男子打耳洞的風俗。
即便某些風月樓裡的小倌會戴耳飾,卻多面容白淨、身如細柳,斷不會是這副胡茬滿面的樣子。
正這時,另一青年男子過來與這兩人交談,像是認識。
這青年男人身形壯碩,眉目間英氣。他不僅左耳耳垂上有耳洞,往上的耳骨上還有一處。
至此,段懷容已經大緻有了判斷。他淺色的眸子淡漠,将那幾個交頭接耳的人看了眼,而後轉身準備離開。
“不看了?”秦獨看人神色有變,以為是沒了興緻。
段懷容低聲道:“回去說。”
方才還歡愉的人,這會兒忽然謹慎。秦獨疑惑地又轉頭看了眼高台下的人群,不知發生了什麼。
一路上,即便轉過街角,離開了主街的喧鬧,段懷容都沒開口說什麼。
直到回了北安侯府,到了确認萬無一失的小書房内,段懷容還命人關了房門。
秦獨早已經被那神秘的氣氛吊了許久,這會兒即刻追問道:“發生什麼了?”
段懷容面色嚴肅時顯得冷漠又不可冒犯,他這會兒輕瞥了目光道:“遊族皇室進京城了。”
“什麼?”秦獨一震,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遊族乃大魏西北方一小國之族,十年前遊族與大魏交戰大敗,還送了質子到京城以承諾自此安生。
遊族皇室怎麼回來京城?
“你怎麼知曉的?”秦獨迫切地詢問。
段懷容答着:“方才見兩壯碩大漢左耳耳垂有耳洞,在左耳挂虎牙、狼牙是遊族風俗。”
“還有一年輕人,耳骨上還有個耳洞。遊族皇室會額外佩戴鷹羽耳飾,以彰顯身份。”
若隻見到一個男子有耳洞也就算了,大抵是個人喜好的巧合。但同時見到三幾名,又如此明顯的特征,實在是不容僥幸放過。
秦獨不知是應先慨歎段懷容博識,還是擔憂遊族皇室已經潛入京城之危機。
“遊族質子一直被軟禁着,應當沒有機會聯絡本族人的。”他盤算着這些人因何而來。
這次确實是有太多未知的事情,段懷容沒辦法憑借自己的了解和經驗給出判斷。
他眸子裡波瀾不驚,卻已然将當下時勢與各方利害盤算,而後淡然道:“這事得讓朝中知道。”
秦獨此時也沒什麼更好的方法,于是應道:“好。”
“但不能讓陛下知道。”段懷容說得冷淡又笃定。
“為何?”秦獨不解。
段懷容眉目淡然,淺色的眸子裡沒有任何波動,令人猜不透他的城府。
“陛下知道的事情,太傅一定會知道。”他毫不避諱道:“太傅早就想要兵權,這會兒不是十分可信。”
秦獨蹙眉,沒有接話。
這是在懷疑遊族是呂伯晦勾結進來的。
他不知如何形容眼前的段懷容,方才光風霁月、和顔溫潤的公子,這會兒一身寒意,一字一句都毫無情感溫度。
仿佛下一刻,便會有狠絕的謀算。
“去與太師說吧。”
段懷容做了決定:“太師自來與太傅相抗,定不會向太傅透露半字。而且,兩朝元老多少有些人脈,能探知一二。”
他笑了笑:“況且太師看着對你多有照拂,想必會信你、護你。”
當時在南苑狩獵的大帳裡,太師邱垚默默為秦獨拉緊大氅,頗有照顧晚輩的慈愛。
而秦獨也并未制止躲避,足見兩人之間多少有些情誼的。
秦獨此刻已經不再震驚,他甚至覺得段懷容看透世間一切都是情理之中的。
“太師與我父親是至交。”他解釋着:“我小時候,還要稱他一聲伯父。”
十歲時,太師便稱他少年英才、有威正之風,将來必為正心如鐵之股肱棟梁。
若有父母愛護,秦獨本應如此長大。
隻是後來十年不在京城,獨來獨往于戰場,養成了張狂不羁的性子。如今又背負着那些混不吝的名聲,他早已不知道如何見這位伯父。
秦獨自嘲一笑。
“我想親自去見太師。”段懷容直視着秦獨,直白而不容拒絕地說了自己的想法。
他又一次為自己謀一條路。
秦獨自然知曉,但他願意親手将段懷容送往更高的地方。他欣然應下:“好,我帶你去見太師。”
段懷容能感受到,秦獨對他已經是縱容,交付真心的縱容。他依舊無以為報,隻能笑笑。
聽了許久秦獨說話,他察覺些不同,于是輕聲調侃着:“這會兒沒人,侯爺應當自稱本侯。”
恍然間,秦獨才發現自己沒被限制在那身份裡。但他霎那愛上這種囚鳥短暫出籠的自由,不必在乎自己的身份,不必威儀四方。
他笑笑,靠近幾步微微俯身,以同樣的語氣低聲道:“現在沒人,你應當喚我慎元。”
糟雜的街上與現在兩人獨處截然不同。
說實話,段懷容是不太習慣這麼叫秦獨的,有一種他控制不了的親近感,會讓他陷入某些漩渦裡,無法自拔。
他不太喜歡自己情緒失控的感覺。
半晌,他還是讓那份期待落了空,隻是自顧笑了笑,不拒絕也不答應。
秦獨也不心急,畢竟今日能聽到兩聲已經十分滿足,剩下的便随人而去,他相信會有日日聽到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