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園内諸多空房,秦獨自然要把最好的東廂房給段懷容住。一應日常用具不消半個時辰就已經全部備齊。
被褥是軟和的緞面棉被,沒有半點兒陰冷的潮氣。爐子裡點的是上好的銀碳,無煙無味隻剩下熱哄哄的暖意;連窗下小榻上的軟墊,都能見蓬松厚實。
段懷容立在這間房裡,不住地回憶自己之前的那些隆冬。
西跨院的住房裡,被子是陰冷的、炭火是嗆人的,一到刮風的日子,窗棂處便滲進來寒風,令人無處躲藏。
此刻,他才把“逃出牢籠”四個字具象化,具象在每一處溫暖中。
“怎麼樣,還滿意嗎?”秦獨跨進門來,一身錦衣輕裘将他襯得貴而不奢。
段懷容笑了笑:“自然萬分滿意。”
這句話是十足十的真心,他之前的住所不及此刻千分之一的好。
秦獨簡要查看了屋内布置,确定沒什麼疏漏,看着桌上的冬衣又道:“這些衣物都是去年的,雖然不是新制的,但本侯沒穿過。不過是按着本侯的體量裁衣,你穿可能大些。”
“等明日讓霓雲衣局的人來給你量體,做合身的冬衣。”
因為在段府聽了一句沒有冬衣,所以他似乎對段懷容能否穿得暖和格外在意。
或者說,是他想讓段懷容不必再在冬日裡雙手通紅。
段懷容沒有拒絕,既是真心好意又何必推辭。
他一副輕松的神色,卻沒再說關于衣食住行的事情:“我在京中有一舊友,是在之前雲遊時認識的,不知可否容得我們小聚。”
“舊友?”秦獨略疑惑,他其實不太信段懷容的說辭,但又覺着沒什麼不妥,于是道:“自然可以,可要本侯替你尋來?”
“倒是不用勞煩侯爺尋人,隻是這人還是有必要令侯爺知曉的。”段懷容淺笑着,淺色眸子裡一片和藹:“左衛中郎将,任滬。”
那樣稀松平常的神色,令秦獨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職位。
京城共有禁衛十六衛,負責京城戒備及遙領各州府軍務。左衛便是十六衛之一,負責宮城外圍戒備。
左衛中郎将任滬,四品武職。雖然不是什麼高位,但也不是旁人可以結識的。
“你雲遊能認識堂堂中郎将?”秦獨已經斷定這其中有蹊跷,可卻隻是以打趣的口吻詢問。
段懷容分外從容,徐徐道來:“順隆二十七年元月,我與師父雲遊至豫州與京都交界之地,在路邊遇到受傷的任滬,為其簡單診治療傷,因此結緣。”
順隆二十七年元月,正是五年前寒潭之亂發生。當時太祖帝于京北寒潭寺祈福,兩家伯爵趁勢起兵圍剿寒潭寺意圖謀逆,秦獨也正是在那一戰中身中三箭。
他在寒潭寺苦戰三日,最終得豫州軍馳援。而後得知是十六衛中的人沖出包圍求援的,想必正是任滬。
雖心生懷疑,但一切都對得上說得通。秦獨明知道段懷容八成沒說實話,卻找不到任何纰漏。
精明聰慧的人,是這樣的。
既是如此,秦獨也不願平白折磨腦子思索沒頭緒的事情。可有一小小疑問不吐不快,他故作不解,饒有意味上前一步低聲問道:“既然在朝中有舊友,為何還要來跟着本侯?”
若是想借勢謀出路,尋常人自然願意近水樓台先得月,不願費盡心思冒險。
段懷容笑得好看,遂了對方的願答着:“他沒有侯爺這般英俊剛毅,也沒有侯爺會照顧我。”
這番話如同濃情蜜意的戲文唱段,實在是酸掉牙。
秦獨明知道是假話,卻無可奈何。他歎氣搖頭而後爽快笑了笑:“你去見便是。”
左右都是作戲,段懷容不介意和秦獨一直這麼演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
元月初六,秦獨奉召入宮面聖。說是小皇帝特意為他單獨設了宴,一來是接風洗塵,二來是補上空缺的元日宴。
說到底不過是做個君臣相敬的場面。
在此之前,段懷容已經寫了一封信,令彭傲雲送抵左衛中郎将的府邸,信中隻簡短的寫了八個字,連姓名都未署。
[風急雪亂,安度此冬。]
餘下便是元月初六午時紫宴樓見的消息。
段懷容有十成把握,這八個字會讓任滬放下一切事務準時來見。
元月初六一早,秦獨一身廣袖靛紫朝服、玉簪冠發,自府内步步生威穿行至府門前的華蓋馬車前。
這是段懷容第一次見秦獨這身裝束,目不斜視神色狂傲,可一行一動又不乏威儀。
段懷容很喜歡這種姿态,有種世間一切都為其讓路的膽魄。
他見秦獨回頭看他,于是笑起來。
此時,秦獨很鐘意段懷容這種略帶欣賞的眼神。他暗自一笑,穩步踏入了華蓋馬車。
車輛還未啟動,車廂側簾被掀開個縫隙,秦獨道了一句:“午時過後,在紫宴樓等本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