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午,北安軍軍營外有很大的動靜,來了一支約莫十幾人的小隊。段懷容聽到士兵來報,平逸王趙岑到了。
僅僅聽到這個名字,他心口便翻江倒海,隻得暗暗握了拳忍耐陣陣惡心。
他一面想看看這個人現在是個什麼嘴臉,一邊又無比期待這人能在世間灰飛煙滅,再不出現在眼前。
漸漸的,帳外有腳步聲,一步一步逼近。
段懷容側頭看向帳外,空洞的目色裡極寒,甚至連恨意不甚明顯。
不多時,由中軍帳外進來幾個人影。
為首的一身形高挑又發胖人,但是因着一身骨架窄小,走起路來虛浮輕飄。臉上的絡腮胡稀疏,遮不住嘴角的肉,看着滑稽。
段懷容一眼便認出,這是趙岑。
他清楚地記得,趙岑之前因為食不果腹瘦長幹枯,現在大抵是享盡榮華富貴暴飲暴食,這才有着與骨架不等比例的肥胖。
“侯爺還真是日理萬機,還是本王來見侯爺吧 。”趙岑邁着四方步,端着嗓音。他身後跟着四五個侍衛,一副莅臨巡查之感。
這是在抱怨早晨沒能請動秦獨去見他。
連嘶啞的嗓音都讓人陣陣作嘔,段懷容目光寸寸跟随那人影,他鮮有如此直視過誰。
如果有可能,他希望現在就在衆目睽睽之下将趙岑剜眼割喉。
不過,他不是窮途末路的複仇者。他要趙岑死,卻還不到賠上自己命的時候。
主位上秦獨并未起身,睨着近前的人諷刺道:“确實,不似王爺這般悠閑,把行軍做散步,遲了整整半日才到。”
若是論氣勢,趙岑遠不及秦獨萬分之一,隻是個裝腔作勢的紙老虎。這會兒吭哧半晌沒說出什麼,隻能故作悠閑地落座在客位,一行侍衛黑壓壓站了一排。
他一坐下,擡眼時便與對面的段懷容交彙了目光。
段懷容見人怔住一會兒,便知道趙岑進門時沒注意到他,此刻正在思索他的身份。
仇者相見沒有分外眼紅,他朝人輕輕一笑,盡顯善意。
段懷容是不懼與趙岑正面相見的。
因為百裡無恙救趙岑時,他已經歸家為母親服喪。兩人并未相見,他隻喬裝遠遠看過趙岑。
況且,百裡無恙将他保護得很好,沒讓他直接參與過任何嶺州義軍的事情,更沒暴露他的身份。
也正是這樣,他才未被牽連。
兩人對視了會兒。
一身淺色的狐裘鬥篷,襯得段懷容清俊貴氣,加之剛才的輕笑,足見一副甯人沉靜之态。
趙岑自以為看透玄機,拍着大腿哈哈笑了兩聲:“沒想到侯爺還真有閑情逸緻,出征前線也不忘帶上如此翩翩公子。”
畢竟秦獨名聲在外。
聽得這話,秦獨首先便是去看了段懷容的反應。
他二人私下怎麼逗趣都無妨,真要放到台面上來說,他絕不希望外人如此看待段懷容。
“本侯軍師,段懷容。”他言辭正色。
段懷容也不管趙岑如何,隻輕輕颔首與人緻禮。
“哦~”趙岑略顯鄙夷地輕笑一聲,似是對這樣俊俏的白面郎君做軍師頗有成見:“想必段先生是有大才的,不然怎會被侯爺帶在身邊。”
言語雖如此,可他的神态卻并不相信段懷容能有什麼真才實學。
冷言冷語的嘲諷,段懷容早聽過無數,這會兒這句簡直太過稀松平常。他隻當聽不出,棉裡針地笑盈盈答道:“多謝王爺誇獎。”
趙岑本還準備了數句奚落的話,可卻被這一句堵得不知如何再開口,渾像握緊了拳頭卻無處發力。
良久,他讪笑一陣又自信起來,覺着是這白面郎君聽不懂好賴話。
秦獨觀望着,他知道段懷容一定聽出了話裡的嘲諷,也料到段懷容不會辯駁。
明明一身才學,有謀略又有膽識,本應是個光風霁月的公子。可現在在他身邊,卻人人都要另眼相看。
不知為何,他竟為段懷容感到不值。
往後的一個時辰,秦獨與趙岑商讨了此戰的策略細節。
與其說是商讨,不如說是秦獨在單方面排兵布陣。趙岑隻顧揣手聽着,插不上什麼話,卻還要擺出一副不屑于開口的模樣。
一應計劃都是之前早就定下的,段懷容隻将話音過了耳朵,并沒有詳聽。隻覺着趙岑現下一口一個本王自稱着,實在是荒唐得可笑。
“此戰一開,本侯長驅北上,兩軍相去四百餘裡,恐顧及不到王爺。”
秦獨說着,看向段懷容:“王爺一切行動,還要與段先生商議。”
他實在信不過這個肥頭大耳,一腦袋漿糊的人。
段懷容聽聞被提及,這才擡眼看了。他沒料到,秦獨真将一些輔佐之權交于他。
而且幾乎是給趙岑下達命令的口吻。
“本王要向小小軍師彙報軍情不成?”趙岑始終以自己的身份為傲。
人越是沒有什麼,越是在乎什麼。就像他之前沒有任何地位可言,對誰都要低聲下氣,現在才格外看中高高在上的位份。
場面劍拔弩張,段懷容自來不會盛氣淩人地對任何人,此刻隻垂眸不語,由着秦獨去解決。
秦獨幽幽一眼望過去,輕狂之态盡顯:“你若擅自行動贻誤戰機,休怪本侯先斬後奏。”
一個曾背信棄義的紙皮王爺也敢在這裡叫嚣。他看不上趙岑,也看不上這個什麼平逸王。
“你…”趙岑怒起一指,卻因秦獨過于強勢而如鲠在喉。
秦獨神色未變,直直盯着發作的人,隻看人還能翻起什麼風浪。
段懷容在一旁觀望,已經能明确察覺秦獨之勢穩如泰山,恐怕就算在皇帝面前,也不會有怯色。
半晌,趙岑一甩手沒什麼好氣地哼了一聲:“本王自有分寸。”
這一場會面算不上有争吵,因為一直是秦獨單方面壓制,隻有趙岑像個猴子似的急不可耐。
天色漸晚,北安軍大營裡比前幾日都肅殺安靜。
明日便要開戰。如果合圍順利,可在三日之内結束。
中軍帳中,秦獨擦拭着玄鐵長劍,劍鋒泛着點點寒光。
“本侯留下文仲奇和楊鎮兩位将軍還有五百人馬在後方大營,以備不時之需。”
他囑咐着:“平逸王這邊本侯恐顧及不到,你多盯着。還有各處軍情會每日送抵大營,你看過後能對戰況局勢有所了解。”
能逐步接近軍政事物,這當然是段懷容一直以來的計劃。現下雖然已經略有得手,可也是更進一步的機會。
要掌握更實在的權力。
他故作思索:“若是平逸王這邊情況有異,或是後方突有棘手戰況,我又要如何幫到侯爺呢?”
真遇到情況,隻動嘴說說參謀恐怕是救不了人命,要能有人馬改變局勢才是關鍵。
秦獨與人對視了會兒,從那雙淺色的眸子裡看出點點亮色,明顯是在盤算什麼。
而段懷容,也絲毫不演示自己的盤算。
隻給參謀之權,不給調兵之權。那關鍵時刻,再能洞察局勢的睿智言辭,也無法救得百裡之外的危機。
果然是會審時度勢的。
半晌,秦獨向前撐在案上,略有欣賞的笑意:“你在同本侯要調兵之權。”
他一眼看破段懷容的心思。
段懷容輕揚眉尾化作笑容,肯定了這句話。他從不對秦獨遮掩野心,因為他知道秦獨也是野心勃勃的人。
人總會被同類吸引。
秦獨向後慵懶地靠住,感歎道:“本侯的小段先生,還真是有大志向。”
他不得不承認,段府那晚的夜色下,他絕沒看出這張漂亮的面孔下,有着不受困囿的雄心壯志。
段懷容回之一笑,不動聲色地用了激将法:“就看侯爺敢不敢給了。”
将調兵之權交于一個還不甚熟悉的人,便是将身家性命分出半條交給他人,确實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不過,秦獨從不缺魄力。
他吃下這道隐匿的激将法,暢快答道:“有何不敢?”
“本侯既然敢将你帶來軍中,敢讓你坐在這中軍帳内,就敢再給你手裡添一道兵符。”
心願得遂,段懷容毫不掩飾地笑了笑:“侯爺這麼信我?”
秦獨将擦淨的利劍輕轉,在燭光下映出些光亮,緩緩道:“或不在亂世,或不要苟活。這句話,世間又有幾人能說的出?”
這句話裡蘊藏的力量,足見一個人的心性有多堅韌。
他铮地收劍入鞘,留下一陣鳴音,而後自案上拾起一枚銅令兵符,揚手朝段懷容潇灑抛去。
力道很準,段懷容隻消伸手,兵符便不偏不倚地落在他掌心。
“兵符底端是兵印,印于調令之上,四周兵馬皆可調動。”秦獨講了使用方法,全然沒有謹慎擔憂之色。
段懷容舉起那枚兵符示意,笑道:“不負侯爺重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