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獨近前一步,自上而下地将人打量,似乎在确認剛才聽到的話。
“為什麼想跟我走?”他很有興趣。
段懷容聲音清泠:“久聞侯爺盛名,日前遠遠一見儀表不凡,果真為現世英豪,故此心生仰慕。”
明明是奉承讨好的話,可他說得從容流暢,全然一副坦誠欣然。
阿谀奉承秦獨聽得多了,這會兒隻在耳朵裡留下個音兒,便不再細品。
他更感興趣眼前的人。
許多年來,雖然不少少年郎都想攀他的高枝,但到底都隻說想進侯府做護衛或是幕僚,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這還是第一次有清流世家的公子如此大膽,敢不顧世風顔面,直言愛慕之情。
單薄的青衫和發絲被深夜寒風卷動,應是肅殺凄涼。可段懷容卻笑得甯靜惬意,如同迎面和煦春風一般。
借着月色,秦獨仔細打量着這副面容。
段懷容面色皎皎,紅唇微薄。眉目清冷舒朗,眸子潤色。尤其是一雙瞳仁顔色略淺,有着一眼便能看到底的和順和純摯。
确實是世間少有的玉樹臨風之态。
秦獨神色輕狂,自厚實的大氅裡伸出手,挑起了段懷容的下巴。
這樣的動作放浪唐突,可段懷容并不介意躲避,甚至順從地輕擡了眸子,與那深邃的目光糾纏。
“你和你說得話一樣漂亮。”秦獨将剛才的奉承之言和眼前人的容貌一并誇過,直白表明很是中意。
段懷容不言語,權做默認。
自從記事以來,他的相貌是父親和繼母口中唯一的好處。連對他百般厭惡的人都要承認的優點,那自然是非同一般的。
秦獨自顧欣賞了會兒,滿意又無謂地笑了笑。段家想送個兒子來示好,他自然也樂得接受,拉近與段家的關系。
他沒再說什麼,隻收了手轉身信步走遠。
段懷容知道,自己大抵是賭成功了。
月光在他的臉上鋪灑,讓沒了笑意的淺眸冷淡,多了幾分無情漠然。
半晌,他兀自勾唇,釋然又自嘲。
……
天空自黎明時分開始陰沉,待到天光大亮時,已是紛揚的鵝毛大雪。
地上鋪了一層濕漉的白色,枝桠間堆起積雪。
秦獨負手立于堂中,厚實的冬裝在他身上不僅不顯臃腫,反而因高挑的身形,多了幾分旁人難以企及的貴氣。
毛領黑色緞面大氅被雪色襯着,有着與四周陳設不匹配的威嚴
三扇門都大敞着,冷風灌進屋裡裹挾着大雪,打濕了門内兩尺的地面。
段越和夫人趙蘭惠在一旁凍得縮手,卻隻顧低頭輕顫,不敢言語。
對此,秦獨視若無睹,微微昂首望向雪花斜飛的門外,靜待着。
方才,他隻與段越說了七字——“本侯要見段懷容。”
段越大驚失色,方正的臉上連胡須都微顫。可卻連個緣由都不敢問,慌忙命人将那個許久不見天光的兒子傳來,戰戰兢兢地立在一旁。
院中風嗚咽了一陣,段懷容一襲青衫自拐角走出。他神色波瀾不驚,半束了發,額角和肩上的發絲被寒風卷動。
這點風雪還不足矣令段懷容躲避,他沒在風雪裡疾行,而是一步一步格外從容向前。
秦獨遠觀,眉尾微微挑動。
雖然雪中的人快要與這冬日一樣沉靜,可他偏覺得那從容是蔑視酷寒的狂傲,似乎萬裡隆冬都是由這人招來揮去。
段懷容跨進門,帶進一身飄落的雪花,格外甯靜定神。
“見過侯爺,見過父親母親。”他向各方施禮,全然一副雅态,如同所有教養很好的官門公子一樣。
至此,秦獨再細看那副清俊的面容,又找不到一星半點兒的傲氣,剛才一切恍若錯覺。
錯覺與否,他并不糾結,隻徑自走向段懷容,輕聲呵笑:“昨夜偶遇,頗感公子風流蘊藉,乃不世之才。”
他稱贊着,正如昨天段懷容那些奉承一樣,好聽卻沒什麼真心。
越是好聽的話,越令段越夫婦驚懼。二人顫抖不敢接話,與屋内家丁都屏住了氣,似是在等待什麼審判。
段懷容不看自己父母,也不看秦獨,似乎對要發生的一切都不知曉。
“跟本侯走,做本侯的入幕賓。”秦獨直接做下決斷,完全不容置喙。
他知道,不需要得到誰的同意回答,因為今日本就是段懷容的計劃。
段懷容也沒想應答什麼,畢竟這件事是他一手促成的。他沉默着,卻意外成了和秦獨之間的默契。
“侯爺!”段越撲通跪倒,聲音驚慌嘶啞,語無倫次:“侯爺…犬子他實在平庸,擔不起侯爺青眼,還請侯爺三思。”
趙蘭惠沒了支撐也跌在地上,摸不着頭腦地自顧慌亂揣測。
段懷容垂眸掃了眼跪着的父親,憐憫又無謂地暗笑。想想這還是段越第一次為了他,這樣懇切地求别人。
但他清楚,段越此刻求情并不是為他這個兒子的安危,而是為了段府的顔面。
雄踞一方的北安侯,下榻府邸一晚便要帶走府中庶長子,任誰都要思索是福是禍。
況且,秦獨有龍陽之好。段懷容再不受寵,說出去也是家裡的長子。這一去,明面上稱入幕賓,暗處要被人人譏諷是北安侯的床上人。
嶺州段家祖上有風光舉人,段越更是現任嶺州長史,自诩清正。
段懷容這一去,怕是要污了幾代清流的門楣。
“侯爺,犬子生性木讷不善言辭,如若驚擾侯爺還請恕罪…”
段越喋喋不休地祈求,大抵都是婉拒的言語,生怕日後外人戳他脊梁骨,說段家攀權附貴,兒子賣身求榮。
哀求聲中,段懷容反而坦然平和,不疾不徐俯首揖禮:“懷容謹遵侯爺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