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硯塵再也想不到,竟在桃葉渡口的風月場遇見戶部侍郎晏雲深,對方名号他早聽過,莫不說别人,就連祖父也常挂在嘴邊。
左右都是誇人的話,年少有為,開朝最年輕的探花郎,不吝于溢美之詞,倒把他顯得像個傻子。
雖然心裡不服,卻不敢造次,官大一級壓死人,隻好擠出笑容,“我以為侍郎清雅高潔,才不會到煙花地,無非是我們俗之又俗的人來玩一玩。”
晏雲深坐下,餘光瞧見清芷神色恍惚,面向徐硯塵道:“我是個頂無趣之人,無福消受好東西,今日本是與柳掌事喝酒,可惜他有事離開,我無聊時聽到船艙裡傳出的曲子動聽,才讓人來請。”
“早說啊,既然侍郎想聽,讓她過去就是,還勞煩你親自走一趟。”
徐硯塵敬酒,聽出話裡話外的意思,柳掌事不就是錦衣衛的第一把交椅,兩人有一說一全不好得罪,祖父回去要罵的。
晏雲深并不喝,将翠玉杯放下,“多謝徐公子成人之美。”
半點不推卻,甚至有些盛氣淩人。
侍衛一個箭步向前,“小娘子,走吧。”
清芷方才七魂八魄歸位,呆呆地哦了聲。
稀裡糊塗來到另一座船上,她恍惚記起似乎看見晏雲深,擡頭喚:“大爺——”
侍衛臉一紅,慌神回:“小娘子别亂叫,在下就是個錦衣衛的缇騎。”
錦衣衛,原本聞娘就要把自己賣給錦衣衛,對方來也合理,那晏雲深又是怎麼回事!
難道閑得慌,湊熱鬧。
說來也奇,偏在人生的當口上,總能碰見這個人,若不是對方,也許早得手了。
她不覺冒火,脖頸發汗,拿起炕幾上的金絹扇搖。
珠簾挑起,晏雲深露出半個身子,瞧見清芷氣鼓鼓坐在榻上,手中團扇翻飛,全然沒有方才失魂落魄的神色,讓他想起那位跳火盆的新娘子。
原該這樣,生龍活虎得才對。
信步走到桌邊,端起酒盞,自斟自飲,半句不言。
真沉得住氣,清芷端着不理,心裡卻怯,今非昔比,他是官,她是妓,憑自賭氣也不好,因此滅了心性,福身道:“大爺想聽什麼曲子?”
“秦王入陣曲吧。”晏雲深閑閑回:“正和小娘子此時的心情。”
清芷一愣,曲子倒是聽過,能不能彈出來可另講,煙花之地多是靡靡之音,誰會聽入陣曲!
存心為難自己,火又往上沖,壓住性子回:“此曲高雅絕倫,小女子聽都沒聽過,如何會彈。”
晏雲深不覺笑了,“依我看小娘子的氣勢比秦王也差不多。”
清芷不信對方曉得自己心思,狠狠回:“大爺說的話,奴不明白。”
“那就彈一首浔陽蕭鼓。”
清芷乖乖坐到藤心凳上,捧起琵琶,幾下撥弄,婉轉出聲。
她挺喜歡這首曲子,含有綿長之意,不似情/色之音,郎情妾意聽着發膩,何況以如今身份還能與誰互通款曲,别人不過當她是個玩物。
彈得百轉千回,眼眶濕潤,落在艙内僅有的兩盞微火下,一派楚楚可憐。
晏雲深掏出帕子,她也不接,曉得人家嫌棄,便将帕子放到桌面,“也不是我的東西,船上原有的。”
清芷方才撿起來抹臉,悄聲試探,“大爺若沒有别的曲子想聽,不知奴能不能回去。”
忽聽外面傳來女子喊叫:“绛桃姑娘可在!徐公子還等着呐。”
燭火登時滅了,艙内一片黑暗。
清芷一驚,“怎麼?”
腰間搭上手臂,一個打橫将她抱起,黑暗中來不及言語,又被放回榻上,晏雲深噓聲,“别說話。”
清芷屏氣凝神,隻聽外邊侍衛高聲回:“還用問啊,姑娘自己瞧,燈都滅了。”
至此再無聲響,唯有水浪漫漫,來回激蕩。
她睜大眼睛,月色下還能瞧見對方清俊面容,第一次離男子如此近,即便小時與雲允打鬧,也不曾親昵至此,除了那次從屋檐摔下,落到一個人的懷中。
心口越發跳得厲害,怕被聽了去,伸手推,“現在——能起來了吧?”
對方沒回應,清芷開始胡思亂想,幽閉船艙,男女獨處,雖說晏雲深不像個貪戀女色之人,可如今形勢所逼,酒過三巡也難保,急中生智,支支吾吾,“六爺,你官居三品,高潔清雅,千萬别破了戒,我雖是清倌人,其實早跟過人,恩客可多了,身上不幹淨。”
晏雲深知她想歪,手松了松,清芷迫不及待,翻身下榻,隻聽身後道:“還想去找徐公子啊,再來一次我可不管,到時把自己搭上,也殺不了仇人。”
清芷陡然一僵,“你……說什麼!哪裡來的仇人。”
晏雲深在黑夜中起身,清清嗓子,“安家小姐——安清芷,我早說過咱們遲早要見,你家被錦衣衛抄了,三小姐清宛由于受不住工部員外郎徐硯塵的欺辱,當場自盡,據說他前幾年還求娶過你姐姐,對不對?你方才往袖口裡藏東西,想與對方同歸于盡。”
他說得慢悠悠,卻讓清芷心生寒意,她曉得對方的本事,能讓錦衣衛校尉留下做侍衛,必然清楚發生的一切。
正中下懷,何必再裝,随即冷笑一聲,“六爺果然好手段,難道你與徐閣老乃一丘之貉,盡做些喪盡天良之事。”
晏雲深聽她說得發狠,反而被逗樂,“我才救你,怎麼落埋怨!你以為有本事殺了徐硯塵,就憑那三腳貓的功夫?無非讓他受點皮肉傷,可你就别活了,縱然不為自己,也要為流放的父母兄弟着想。”
整整大半年過去,她從未聽到過有關家人的消息,急急問:“你——曉得我父母兄弟的去處,他們還活着。”
“活是活,不過也吃了苦,流放在廣西,女眷一部分入教坊司,一部分充軍做苦役,你母親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