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春翻身便睡,留清芷兀自靠在床架上,心内波濤洶湧,居然會遇到仇家,開始慶幸來了桃葉渡,待到夜色闌珊時,梳雲掠月,勻脂抹粉,身着白绫襖并銀紅比甲,套上蜜合色裙,襯得人比花嬌,膚比雪透。
款款登上畫船,還未進去,便能聽到裡面細聲慢語,觥籌交錯。
手緊緊環住琵琶,冷冷水波紋照在臉上,襯得她像夢境中的美人,瞧一眼便能勾去魂。
正欲挑簾而入,忽地被人伸手攔住,擡眼看,原是聞娘派來的家奴,喚做英葵,人高馬大,素日裡沉默寡言,一直跟在倌人們左右。
他低聲道:“清芷姑娘,那邊有條船也請你過去,這廂就算了吧。”
算了!徐閣老公子的局也能随便換人。
清芷驚奇:“誰?難道比這邊還要緊。”
對方不語,面露難色,半晌看她不挪步子,才道:“那邊也不好惹,你過去瞧瞧便曉得。”
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如何能浪費,清芷想推掉,卻見已有小船駛來,那是要接自己去另一條畫坊的渡船。
若堅持不從,未免打草驚蛇,縱然百般不樂意,也隻能乖乖就範,滿臉厭棄。
這邊榻上也坐着三五個錦衣華服之人,旁邊的豔麗女子正斟茶倒酒,那幾個人自顧自地說話,倒不像來尋花問柳。
她坐定船艙中,懷抱琵琶,撥弄琴弦,想着仇人近在眼前,卻不能替三姐姐讨回公道,心中憂憤,索性彈了首塞上曲,那是對方生前最愛的曲目。
指尖旋轉于琴弦上,撥動百轉情思,如這桃葉渡的河水,藏入冰冷冬雪下的暗流湧動。
三姐姐原是家中最美的女子,溫柔如水,娴雅靜婉,那樣幹幹淨淨之人,在抄家時不知遇到何種虐待,才會自尋短見。
手中琴弦越發緊急,心也如弦一樣,撥來弄去,仿如刀絞,恨不得立刻手起刀落,将仇人繩之于法。
一曲塞上曲落,氣勢磅礴,引滿座人垂眸,船艙内鴉雀無聲。
她方覺失态,收住淚水,擡眼望見一绯衣男子緩步而來,俯下身,輕輕道:“桃葉渡口,送人走,引人來,我說過,我與小娘子總要再見。”
清芷掏帕抹淚,定睛去瞧,竟是晏家六爺晏雲深。
她這會兒怎能認他,兀自垂頸,嬌聲回:“大爺想必認錯人。”
晏雲深倒也不執着,目光在對方睫毛間晶瑩的淚珠上略作停留,便繼續回席間吃酒,清芷忙退出去,生怕上面還坐着晏家人,豈不尴尬。
自從鐵心入行,也知會遇到熟人,憑着打死也不認,尋思已化名绛桃,又是副濃豔模樣,想必别人也不會與昔日的千金小姐聯系到一處。
隻是這位晏六爺讓人不安,目光淩厲,像能把人從皮肉往骨頭裡看穿,有種化成灰也逃不出對方手掌心的感覺。
真是瘋了,居然有此等莫名其妙的想法!
清芷打開窗,任由冷風往裡吹,好讓自己清醒過來,他與她遠日無冤,近日無仇,真要說虧欠也是晏家有錯在先,沒理由還會糾纏不清,再說對方剛升任戶部侍郎,前途不可限量,兩人雲泥之别,何必揪住一個喪家之女不放。
将她的身世說出,抓起來充入教坊司,也不是能宣之于口的豐功偉德,反而傷了他三品大員的手,傳出去不好聽。
至于對自己的輕蔑,一個好端端的高門貴女不知守節,卻做了煙花女子,聽起來确實讓人難過,可又有什麼要緊,如今活着才重要,活着便有希望,能查父親的事,能尋失散的親人們。
人微言輕,掀不起大波浪,卻比坐以待斃得強。
夜色依舊濃稠得化不開,将那淫聲豔語,尋歡作樂之聲,濃濃包裹在一片魅影中。
桃葉渡飄着的一座畫船中,裡面已無歌伎陪唱,隻有兩個男子坐在花格窗下,一個身穿松花綠曳撒,鳳眼熠熠生輝的男子正舉杯敬酒,“六爺今日怎會有閑情雅興來聽曲,平素可是請都請不來。”
晏雲深将手中的酒一飲而盡,笑道:“不是因為你來了!錦衣衛掌事大駕光臨,怎麼也得來迎接一下。”
“六爺言重,我可擔不起。”
錦衣衛掌事柳翊禮連飲幾杯,擡眼望向船艙外,漆黑夜空懸着圓月皎潔,唇角勾起意味深長的笑。
“六爺為何讓我護住那位安家小姐,說起來也有趣,當年安睿儒狀告顧尚書貪贓枉法,顧家被抄了家,如今這件事又翻案,竟有别人來頂罪,坐實顧家是冤案,讓徐閣老抓住把柄,又把安家下罪,正所謂天道好輪回,你又何必插手,萬一打草驚蛇,得罪徐公子對咱們都沒好處。”
“那倒不至于,找船妓這種事,無非是範慶豐自己獻媚,徐員外郎還犯不着親自挑人,若讓他瞧見安家小姐,起了心思倒不好辦。”
柳翊禮暗自驚奇,他與他相識已久,對方從不涉足風月場,緣何會對那位安家小姐特别留意,難道是俗話說的英雄難過美人關!他看安家小姐模樣雖美,但天下美人何其多,為一個美字耗費功夫,簡直不可理喻。
“六爺在做好人啊。”他笑得越發開了,眉宇舒展,撿幹果放嘴裡,一邊指尖閑散地敲在桌上,“話歸正題,這次你借故修詢期未滿,回到金陵,雖說隐蔽,但聖上特封徐公子為監察禦史,與範慶豐共同行事,勢必非常小心,徐閣老人精明,他如今看重你,不多懷疑,将來難講,我明白你要查戶部的舊賬,想從改稻為桑入手,但要知進退。”
“我自有打算。”晏雲深聽得困了,半閉上眼,“你盡管盯着要看的事。”
冬日很快過去,金陵又迎來蓬勃春景,一轉眼楊柳滿堤,花飛兩岸,清芷點着九九消寒圖,在桃葉渡住了整整一個冬天。
聽說範大人奉命改稻為桑,牽扯各方官員利益,進行的并非想象中順利。
首當其沖便是浙隸總督郭肅英,為人廉潔清明,是個倔骨頭,提出改良田為桑,桑樹成才至少三年,期間百姓顆粒無收,如何供糧,範大人便說從其他富庶省份調。
這種事空口無憑,先前答應,後又弄不來的可多了,總有重重關卡,過不來的緣由,但百姓張口吃飯,沒飯便會鬧事,到時地方動蕩,上面怪罪,還不是地方官員的錯。
因而并不熱心,一拖再拖,直讓徐公子不耐煩地回了京,可把範大人愁得不行。
客也不宴了,曲也不聽,反而給清芷她們騰出空閑,逛金陵城。
她以前礙于身份不便外出,如今無人在意,四處漂泊,有些凄涼的自在之感。
隻是兒時回憶太多,小時常與書允在城中轉悠,偏這裡萬年不變,小食攤,菱角堆,蘭橋流水,亭台樓閣,讓人止不住傷心。
春風花草香,飛燕啄新泥,杏春是個熱鬧人,自顧自拉着清芷玩樂,看街邊小食琳琅滿目,鹽水鴨,落花糕,水靈靈蔬果全湧了出來,花花綠綠,滿眼的鮮。
小哲一手拿着花糖,一口咬着密林擒,圓溜溜眼裡盛着笑意。
幾人路過珠寶店,又來到綢緞坊。
一匹匹布料羅列在大長櫃中,趁着春光搖曳,像蝴蝶蕩在百花叢。
上下兩層雕花樓,底層已是客人如雲,清芷與杏春剛踏進門檻,便有打扮伶俐的學徒來問話,嘴甜如含蜜,“兩位小娘子多看看,我們這裡全是新貨,最配二位啊!”
杏春拉小哲去買棉布,去年光景不好,過節也沒舍得裁剪,清芷則跟上二層,客人不多,貨品卻更精緻,學徒伺候得也愈發殷勤。
先瞧了天鵝絨錦,清芷搖頭,“不知有新來的苎絲嗎?春天總不能再穿得臃腫。”
對面抿嘴笑,“小娘子好眼光,我們才進了幾批,太珍貴沒舍得往外拿。”
一溜煙颠颠跑去取。
清芷搖起羅扇打蟲子,百無聊賴,觑眼見前方花窗下立着位穿襦裙的女子,旁邊還跟着婆子和丫鬟,打扮精緻,應是當地富貴人家的小姐。
一支迎春花開在窗外,枝葉蔓延入碧青色的天,趁着女子鵝黃衣裙,清麗可人,讓清芷想起自己家書房裡的那幅美人圖。
不覺多看幾眼,正對上那女子也擡眼看她,四目相對,腼腆地笑了笑。
對方手中拿着匹天鵝絨鍛,猶猶豫豫往身上比,旁邊的婆子道:“緞子貴重,才配得上小姐,做新裙子一定好看。”
丫鬟也插嘴,“對,等老爺過幾日生辰,小姐一定穿上,今天就去做,來得及。”
兩個人眉飛色舞,你一言,我一語,全然不顧女子秀麗眉間蹙起,一雙水眸垂下,顯然不滿意。
清芷略提高聲音,“天鵝鍛雖好,太熱些,又顯得沉重,如今春天,用苎絲才合适,店裡就有,一會便取來。”
“苎絲——”女子輕輕動了動嘴唇,好奇地問:“既有好東西,怎麼藏起來不讓人看?”
話音未落,小學徒已捧上兩段淡綠料子,陽光一照如碧波蕩漾,潋滟春色。
清芷拉出一段,“奇貨可居啊,當然要自己留着,或送人,也是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