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雲初起日沈閣,山雨欲來風滿樓。暖晴莊内景玥熟睡在床上,穆赫非卻在趕往皇宮的路上。經過一整天陽光的照射,被大雨洗刷過的土地早已不再泥濘,馬蹄踏起漫天塵土,遮住路人的視線。片刻不停,日落時分,馬兒喘着粗氣停在皇宮大門。一名内侍早候在原地,見穆赫非翻身下馬,立刻小跑上前,話也不說隻躬身打了個請的手勢。兩人繞過正殿,來到禦苑後一處僻靜的殿宇。
“皇上,”内侍在大敞的殿門外低聲回道:“人到了。”
殿内沒有一絲響動。穆赫非沉了口氣,給内侍使了個眼色,擡步跨進殿内。内侍見人已進去,忙關好殿門,退去幾丈外垂手侍立。
殿内,宣帝單手背負立在地燭前,另隻手舉着火石,饒有興緻的一根根燃起上面的蠟燭。見他不說話,穆赫非也沉默相陪,認真看他把一整支地燭上的蠟燭全部點亮。慢慢的,昏暗的殿内亮堂起來,因為站的近,飄忽的燭火帶來一絲絲撲面的熱氣。
“兄弟阋于牆,外禦其侮。每有良朋,烝也無戎……”宣帝平靜的念了一句,随即一歎,“你說是朕做得不夠好麼,為何到了今日,那些人還要死死咬住當年的事不肯放過?這許多年的處心積慮……二哥究竟想我怎麼做?"
穆赫非不知道如何回答也不敢回答,沉默一回,邊躬身施禮邊岔開話題道:"不知皇上急着召見微臣所為何事?"
宣帝哦了一聲,剛剛眉宇間的愁緒一掃而空,笑着擺手道:"小舅舅不必多禮,坐下說。賜座。"等穆赫非謝過座坐好,宣帝才開口繼續道:"朕剛剛在寝殿看過司禮監送來的禮服,忽然想起一事要與你商議,派了人去你府上,卻沒想到全府上下竟無人知曉你的去向……"話是點到為止。
穆赫非忙直起身子,抱拳垂首,很恭敬的回道:"請皇上恕罪,并非臣有意隐瞞,臣……是去救玥兒了。"
"景玥?"宣帝深邃的目光中一抹柔光閃過,記起禦花園初見,那個眼神靈動的可愛女子。那一晚在禦苑,她眼底的驚惶無助,當真與江朝璃有五分神似。同樣是在宮宴之後的偶遇,同樣動了他的心,多麼驚人的巧合。天賜良緣不過如此,隻可惜當他有能力掌握這段姻緣時,竟然因大意而錯過。想着,一絲懊悔和莫名的恨意襲上心頭。如果女兒節那晚能狠下心不顧江朝璃的哭求占有了她,怎能輪到一個小小中郎獨享自己喜歡的女人,更讓他感到挫敗的是,這個女人拒絕了自己,卻與落魄太子糾纏不清。他曾以為,隻要有了尊貴之極的身份,她一定會回心轉意。可那枚刻着央和璃的金鎖片打碎了他的期待和自信。既然他得不到,那麼誰也不配得到。十幾年來,他試着去忘卻,勵精圖治、醉心國事,天下一片清明之際,他也後宮三千、兒女繞膝。可為什麼,每年的那一天,文軒館殺手回來複命的那一天,他還是會想起她,心底一陣失落。
宣帝思緒紛紛,穆赫非從他流動的目光中猜到他心中所想,心有不安的挪了下身子,開口打破沉默道:"皇上,微臣有個請求,雖然微臣自知不該向您提出這個請求,可是微臣不得不說。玥兒身世堪憐,她現在孤苦伶仃一人,又病痛纏身……希望皇上可以不追究她做的事,準許她病愈之後回鄉。"
"回鄉?"宣帝眉峰一挑,目光漸冷道:"曲家在玄夏國三世入朝為官,難道她不該留在這裡,卻要回南堯國?還是說……小舅舅你想安排她去什麼地方?"
"臣不敢,"穆赫非眉頭緊皺,心中不是滋味,口裡還要十分恭敬道:"臣是以為,玥兒也許不想留在皇城,至于要去哪裡,全憑她自己的意思。微臣隻是揣測而已,這件事自然要玥兒自己做主。"
很符合道理的一句話,宣帝卻聽出别樣意思,扯起嘴角微微一笑,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不如等朕問過她再做決定。"
話音落處,穆赫非心口不由一緊,自己千方百計要阻止景玥出現在夏祭祭典上,不僅僅因為不想她遇到危險,更是怕她的出現會再勾起宣帝心底那一絲隐藏的欲望。然而事到如今,他似乎又無力阻止那種可怕場面的發生。
"現在她在什麼地方?靈王府嗎?"宣帝突然一問。
穆赫非猶豫一回,答道:"不是,玥兒她……她此刻在暖晴莊。"
宣帝絲毫不覺意外的點了點頭,”明日祭典的事秦丞相已經安排妥當了,禁衛軍那裡有辛淵,朕自然也很放心。眼下最後一件,午後時分來人回報說穆赫章到了城防大營,他回來的這麼急,想來也是定下決心了。現在任何人去都不合适,隻有你……去替朕告訴他一句話’那道兵符朕能賜給他,同樣有能力收回來',如果他此刻改變主意,大将軍的位置永遠為他所有,若不然……"
"微臣明白!"穆赫非搶先答了一句,伏地答道:"皇上苦心,微臣定然會說服大哥。"
呵呵……宣帝忽然笑了兩聲,别有深意道:"你有多久沒喊他一聲'大哥'了?連朕聽着也覺别扭。看來緊要關頭,至親就是至親,旁人是比不了的。"
穆赫非一愣,趴在地上,堅定的回道:"微臣心中,忠君在孝義之先,從臣進了文軒館便一直陪在皇上左右,蒙聖恩殊寵,臣或不敢忘。請皇上相信,若不能規勸穆赫章回心轉意,臣定然将他生擒,交與皇上發落。"
宣帝平靜的嗯了一聲,眼神無波,"論武功,你怕不是他對手;論計謀,他是征戰沙場多年的常勝将軍……也罷,就這樣吧,天意如何朕也改變不了,一切明日老天自有定論。"說着話語一頓,他仿佛記起什麼,眉間遲疑片刻,沉聲道:"那個人你見過了……确定是他嗎?"語氣壓抑又有一絲期待。
穆赫非想了想,搖頭道:"微臣無法确定,之前微臣已經叙述過他此刻情狀,想必皇上清楚,一個身受重創的人,無論如何也恢複不了之前的模樣。所以……皇上應該安心了,隻等明日他們出手,便可一網成擒,絕無錯漏。"
宣帝瞳孔瞬間一縮,黑眸深處仿若漩渦卷動,有着令人猜不透的心事重重。
------------ ------------ ------------ ------------
咚咚咚、咚咚咚,急促的叩門聲将景玥從熟睡中驚醒。她揉着眼坐起身來,看着已經沖進屋的小丫鬟,納悶問道:"什麼時辰了?天亮了嗎?"
小丫鬟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邊奔到床邊往景玥身上套衣服,邊口中催促道:"姑娘快點、快穿好衣服跟我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景玥一頭霧水,稀裡糊塗套好衣服,追問道:"出什麼事了?說好寅時末刻啟程,現在天還黑着,典禮的地方很遠嗎?走這樣早。"
"不是不是不是,"小丫鬟一連重複三遍,慌慌張張的拉着景玥出來屋門。剛到院中,就聽院門外嘩啦啦一片嘈雜的響動,有腳步聲,仿佛還有铠甲摩擦的聲音。聲響很快逼近門口,哐當!院門猛地被推開,門扇重重撞在牆上。
“大晚上的,這是要去哪兒啊?”随着一個高傲的女聲,兩排手持明晃晃大刀的士兵跑步進到院裡将小丫鬟和景玥團團圍住。
借着滿院火把,景玥看清來人的面容,一瞬吃驚,“穆夫人?”
秦昭唇邊一絲冷笑,上下打量景玥一回,“康、晴、樂?或者,還是叫你‘景玥’,咱們又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