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變化無常,能抓住命運脈搏的人,必是人生的赢家。
夏夜星空璀璨,景玥坐在廊下仰頭望着頭頂一片墨色,睡意全無。她不明白,為何白天在花子堂裡,英瑩左推右擋的死活不肯答應帶自己去見歐陽闵。小錦非但不幫着說話,還提醒眼下時機不對,要以大局為重。她可以等,十天、十個月,甚至歐陽闵想避而不見她都能忍受,但肚子裡的孩子不能等。眼見小腹一天天隆起,她一個孤女,該如何面對别人異樣的目光和肆無忌憚的猜疑。她不懂,孩子的事為什麼會和報仇的事混為一談,難道有了孩子,她就不再是曲家和景家的女兒了不成。越想越心傷,不覺兩行清淚挂在臉頰。
“你還不睡呢?”小錦懶懶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身後。
景玥心口突地一跳,忙擦去臉上的淚水,鼻子囔囔着道:“沒有,不困。你去睡吧,不用管我。”
小錦抻了個懶腰,站到景玥身側看了她幾眼,歎道:“我說你也太小心眼兒了。公子隻說暫時不便相見,又不是永遠不見。這樣也值得哭個沒完。”說着,眼神一閃,認真問道:“你跟我說實話,你心裡……是不是特别在意公子?”
在意又能怎樣?景玥心底一歎,不無凄涼道:“再有十天便是夏祭,一切還是未知數,我心裡不安……英夫人不同意帶我去見公子,托她傳話她也故意打岔,我是怕……怕這個孩子會跟我一樣,一生下來,就什麼都沒有了……”
話中的辛酸之意讓人不禁動容,小錦眉頭一皺,岔開話題道:“行了,好容易喝了安神湯能睡個安穩,瞎想這些沒着落的事兒做什麼。走啦,睡覺去。”景玥幽幽一歎,跟着回房休息。
夜,注定是個不眠夜。
皇城南郊一間土房内,一身風塵的祝安康回到家中。
祝金禾面對從天而降的兒子,片刻激動過後,忽的勃然而怒,低喝道:“你、你怎麼回來了?!不好好在邊城呆着,誰讓你偷跑回來的?!”
祝安康跪在祝金禾腳邊,叩頭道:“爹請息怒,孩兒是奉了鎮軍大将軍之命才回來的,不是偷跑。”
祝金禾明顯一愣,張口無話。
祝安康以為他不信,忙解釋道:“是大将軍命我送封信回來。還準許我順路來家中探望爹爹,所以我連夜趕快馬趕回來了。爹,您身體可好?”
話音落處,祝金禾似乎明白了什麼,又上上下下把跪在跟前一臉泥汗的祝安康打量幾回,才重重歎了口氣,捶着胸口道:“哎,你怎麼能在這個時候回來啊……爹的心思都白費了、白費了啊……”
祝安康聽不懂這話,忙扶住祝金禾的手臂,納悶道:“爹你這是怎麼了,孩兒回來您應該高興啊。您放心,這是趟優差,不過是路上辛苦些。等明兒一早我把信送到,能在家留幾日陪陪爹爹。”
祝金禾不住的搖頭歎氣,好容易停住了,突然一伸手,哽着嗓子問道:“信呢?信在哪兒?”
祝安康一愣,拍了拍胸脯道:“大将軍說事關重大,囑咐我貼身收好。爹放心,孩兒藏的好好的。”
“給誰的?這信是給誰的?!”祝金禾揚手直指兒子的胸口,眼睛幾乎冒火。
祝安康一頭霧水,遲疑道:“爹,這是軍務,我不能随便說出來,洩露軍機可是殺頭的罪。”
祝金禾手臂一抖,手掌重重落在自己膝頭,帶着哭腔歎道:“兒啊、兒啊,爹養你這麼大不容易,不舍得你遭罪,更不想連累你啊……罷了,你不給我看就不看。爹隻問你一句,這信,是不是送給負責皇城守衛的都尉吉達将軍的,還叫你傳個口信給鄭伯恩。而且,大将軍特意囑咐過你,送信前先回家探望。”這語氣完全不是猜測,而是十分肯定。
祝安康一驚,完全沒料到自己卧病在家的老父親竟能絲毫不差的猜中遠在千裡之外的穆赫章的囑托。看着他震驚的表情,祝金禾心頭一絲絕望,定了定神道:“這麼說是我猜中了。事已至此……孩兒啊,這麼多年了,有件事壓在爹心裡一直不痛快,看來想躲是躲不過了。既然穆大将軍派你送這封信回來,他的用意老夫也明白了。這樣,明天你去送信給吉達将軍,但是要小心,一定不要讓第三個人見到。記住,決不能說是軍務,隻說是你回鄉探親,大将軍想念舊部下屬,讓你過來問候一下。”
這些倒是穆赫章沒有囑托的,祝安康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搖了搖頭問道:“爹,孩兒愚笨,不懂您的意思。大将軍讓我快馬送信,那不就是軍務,怎麼……”
“你懂什麼!”祝金禾一聲斷喝攔住,厲聲道:“大将軍說讓你送信,有沒有讓你敲鑼打鼓的說是緊急軍務?!信送到你的任務就完成了。再者,你想沒想過,鎮軍大将軍坐鎮北疆,與守衛皇城的都尉能有什麼軍務上的瓜葛。孩子啊,你要動動腦子,不要稀裡糊塗的把自己攪合進他們那趟渾水裡。”
祝安康雖然年輕,腦子卻不笨,聽了父親的話心底忽然一動,有所醒悟道:“爹的意思是……這信是穆大将軍跟吉達将軍的私事?不能被外人知道的?”
祝金禾欣慰于兒子的聰慧,卻也高興不起來,擺擺手道:“這事以後再說。明天你且去送信吧,送完了馬上乖乖給我回家裡呆着。你不在家這幾年,爹一個人也冷清的很,既然回來了,咱們父子倆好好聚聚。”
祝安康眼圈一紅,點頭道:“好,孩兒給爹做幾道好菜,咱爺倆兒好好喝幾杯。”說完,父子倆感動一回,祝安康忽的想到還有事,忙問道:“爹,孩兒明天送完信還得去趟鄭府……”
“不必了,”祝金禾揚手攔住,不容反駁道:“鄭伯恩的口信,爹來送。你别問為什麼,等明天事情都辦妥,爹會給你一個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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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晌午,鄭府内一處幽靜的院子裡,鄭伯恩拄着拐杖望着眼前一方盆景出神。
一旁,祝金禾一臉憂慮的揉搓着雙手,沉了沉氣,小聲道:“鄭老,這次穆赫章派安康回來給吉達送信,他的意圖很明顯了,您看……”
鄭伯恩皺着眉頭嗯了一聲,緩緩道:“老祝啊,一晃十幾年過去了,我這一把老骨頭竟還是等不到踏踏實實入土那天……一步錯、步步錯,連累你們了……”
祝金禾慌忙抱拳一揖,恭敬道:“老奴曾誓言一輩子追随老丞相絕不後悔。當年之錯不管責任在何人,錯已鑄成,無謂再追究。隻是老奴擔心……有人是想借此機會,再掀起一場腥風血雨。老奴知道,這話本不當說,其實當今治理天下何其太平,百姓安居樂業,鄰國秋毫無犯。即便錯,也錯的值了。”
鄭伯恩搖頭苦笑一回,歎道:“事實确實如你所說,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啊。有人……不甘心。”
祝金禾心知肚明,也跟着重重歎了口氣。
兩人愁雲慘霧的站了半盞茶工夫,鄭伯恩忽的想到什麼,開口道:“禁衛軍裡除了吉達還有不少人都是穆赫章舊部,想來幾年前北征之前他同意皇上更替軍士部署也是有他的打算的。隻是不知道皇上有沒有早早想到這一步……”
祝金禾聽得明白,想了想,接口道:“負責京城守衛的司隸校尉武鳴将軍不正是武家的人麼,當今的太尉大人李成也是皇上當年王府裡的舊臣。有他們在……事情不至于太糟糕。”
鄭伯恩擺擺手,“勢均力敵……那更可怕……罷了,先不說這些。你可親眼見到穆赫章那封信了?”
祝金禾失望的搖搖頭,卻不忘替固執的兒子分辨兩句道:“安康不知道其中緣故,老奴不便跟他硬要,所以……”
“不妨事,”鄭伯恩打斷道:“安康既然回來了,你們父子難得團圓,回家去吧。”
祝金禾張了張口,終于忍住話沒說,拱手行過禮便離開院子。
半晌沉默,笃笃……鄭伯恩手裡的拐杖在地上敲了敲,陪他去寺廟的那個年輕小夥子突然出現在近前,“千雷,你去送個信兒給太醫院,說我老毛病又犯了,想請位太醫來府上瞧瞧。記得,輪到穆太醫當值的時候去。”
千雷領命而去。不到半柱香工夫,穆赫非獨自一人拎着藥箱,由鄭彥領路來到院中。
鄭彥眼見老父親閉目躺在窗邊的躺椅上,忙三兩步趕過去,蹲在椅子前輕聲問道:“父親,穆太醫到了,您覺得哪裡不舒服?父親?”
叫了兩聲,鄭伯恩才緩緩張開眼,看向穆赫非氣喘着道:“千雷太不懂事,老朽這是老毛病了,随便請哪位太醫來瞧瞧就是了,怎敢勞動穆太醫大駕……”
穆赫非微微一笑,在桌上擱下藥箱,自己動手搬了張凳子放到躺椅旁,邊坐下邊道:“鄭老不必客氣,醫者仁心,豈能聽到有人生病還不理睬的。況且我跟一直為您把脈的趙太醫熟識,他今日不在,我本該來的。”
鄭伯恩滿意的笑笑,轉眼瞪着鄭彥斥道:“都是你那些好夫人們,整日裡吵吵鬧鬧弄得府裡不得安靜。還杵在這兒做什麼?還不快出去。哼,虧得皇上看重你,讓你在廷尉府當個小差……丢我鄭家的臉。”
鄭彥被罵的臉一紅一白的,卻不敢還嘴,讪讪笑着退出屋子。千雷合上屋門,站在門外守候。這邊穆赫非早已心無旁骛的開始診脈。
半盞茶工夫,鄭伯恩瞧着一派平靜的穆赫非,開口直言道:“穆太醫今日肯來,想必也清楚老夫要說的話了,不知那天你的承諾可還作數?”
穆赫非沒有說話,緩緩點了下頭。
鄭伯恩略一遲疑,繼續道:“老夫還有件事想請教,穆太醫隐藏身份這麼久,為何偏偏要選在這個時候暴露?老夫聽聞,文軒館并非衆人認為的那樣是個文人們談古論今、寫詩作賦的地方,當年皇上登基之後,朝中不少追随太子的人都消失不見了,據說跟文軒館脫不了幹系。其實老夫一生從政,對于文軒館的存在是理解的,但老夫心中驚訝的是,穆太醫一向醉心醫術,怎麼會有如此決定呢?你這麼做,是為了穆太後?還是皇上?”
半晌沉默,穆赫非收起腕枕,面容沉靜道:“人生若有回頭路,恐怕後悔的也不止我一人。文軒館的存在不算是秘密,但文軒館做的事,沒有一件不是秘密。鄭老既然明白,就該知道我今日在此位,有些話便不該也不能從我口中說出來。但曲家的事是例外,不管有誰的話,我隻幫玥兒一人。”
鄭伯恩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慢慢從袖子裡抽出一封信箋遞到穆赫非手邊,“這封是我親筆所書,裡面記述了當年有關曲家的所有事,你交給曲姑娘吧。裡面提到的那幾個人,我會吩咐老祝帶你去見見。他們的生死,可都在你一人手裡了。穆太醫,老夫希望你記得,你還是位救人性命的醫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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