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赫非回身見她兩頰紅豔、額頭挂着一絲細汗,不由的一陣心疼,邊擡手輕輕去擦拭邊柔聲道:“是我不好,走這一趟累壞了吧。現下天氣暖和,但出了汗也禁不住風吹,快擦幹。”
景玥還被拉着動不了,隻得任穆赫非的手在額頭撫過,諾諾道:“我自己來就好……你有什麼話快說吧,我聽着。”話音落處,他卻沒有開口,擦幹她額頭的汗,手指便順着她臉頰緩緩滑到她嫣紅的唇瓣邊,仿佛在撫摸一件寶貝似的小心翼翼。如此親密的舉動讓她很不自在,一别頭甩開他的手,皺眉道:“你要是沒話好說就放手,我想回去休息。”
哎……穆赫非頹然的垂下手,一臉苦笑道:“玥兒,我怎會無話好說,我是不知從何說起啊……在南堯的時候你對我不冷不熱的我理解,可這都回到玄夏了,你仍舊對我愛答不理的,你是在擔心什麼?是不是在生我的氣?我做錯什麼讓你不高興,你說出來,我都改。”
聽話越說越遠,景玥忙擺手道:“沒有。你……不是你想的這樣,我早已說過,玥兒已經不是當初的玥兒。往事已矣,何必再執着下去。”
“又是這話,”穆赫非恨恨道:“我知道我明白,可你記不記得我說過我不介意不在乎,從向你爹娘求親那日起,你就是我心裡唯一的新娘。這不是執着,是我的真心。現在固執的人是你,玥兒,還要我說多少遍你才能明白我的心意?!”
景玥一扯嘴角,轉眼看向波光粼粼的小河,淡淡一問:“如果我說,變的不是人,而是心呢?”
穆赫非身子一僵,喉頭動了動,竟然不知再說什麼。
“世事就是如此,變化無常,”景玥無奈搖了搖頭,坦言心事道:“那時,我沒想過會遇到你、沒想過能活着出天牢、沒想過景家會有今日的變故、也沒想到會遇見他……老天為我安排的路,我改變不了,唯有順從。我很感激你對我如此用心,不過很可惜,我再也不能像曾經那樣愛你,因為……我心裡有了别人……”
“夠了!别再說了!”穆赫非一聲斷喝,劈手攥住景玥肩頭,一瞬不瞬的盯着她一字一句問道:“你說的都是真心話?是你的真心話嗎?!”
景玥感到肩膀傳來的壓力,忍住心中泛起的酸澀,咬着牙重重答了聲“是”。
“你希望我怎麼做?”穆赫非痛心一問。
景玥無言以對,默默垂下眼,搖了搖頭。
穆赫非讀懂了這個無聲的回答,頹然垂下雙臂,黯然神傷道:“好,從此刻起,我不再糾纏你,你可以安心了……”說着,深深看了景玥一眼,獨自一人腳步沉重的往客棧走去。
------------ ------------ ----------- ------------
目送穆赫非寥落的背影消失在遠處,景玥心裡說不出是釋然還是難過,茫茫然站了一會兒,便擡腳往河邊走去。河水清澈,偶有幾條青色小魚歡快的遊過,她一時被那些追逐的影子吸引,低頭看住。正出神着,身後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夾着幾聲沉重的咳嗽聲。扭頭看去,是一位花白頭發、佝偻着身子的老婦人,臂彎裡挎着一隻大包袱,步履艱難而緩慢的向前走着。見她一步三顫、手背上青筋畢露,似乎非常吃力。景玥遲疑片刻,到底心有不忍,走過去幫忙。老婦人也沒拒絕,隻謙讓兩句就把包袱交到景玥手中。包袱雖然壓手,卻沒有想象中沉。兩人邊走着邊聊起天來。
“婆婆怎麼一個人拿這麼重的東西,你家人呢?”景玥随口一問。
老婦人昏黃的眼珠動了一動,歎道:“沒啦,都沒啦,隻剩我一個孤老婆子咯。”
景玥想起自己的身世,一陣心酸,換了話題道:“我瞧這鎮子雖小,景色卻好,環山抱水,是風水之地呢。”
老婦人咳了幾聲,贊同道:“可不,福清縣方圓幾十裡那可都是好地方。我生在這裡、成親了也在這裡,是好地方、好地方……”一連重複三四遍,老婦人才停住嘴,又順了口氣,繼續道:“哎,不是我老婆子胡說,要說在整個玄夏國也未必找得到幾個地方能像我們福清縣這裡這麼太平哦。百十年了吧,沒出過什麼大災大難的,當官的盡心,百姓過得踏實。沒戰亂、沒旱沒澇,這麼個好地方你說說……百姓也樸實,偷偷摸摸的事都沒有,更别說殺人害命的,沒聽說、沒聽說過……”
這邊老婦人絮絮叨叨的重複着一樣的說辭,景玥腦子裡卻閃過一個念頭,忙打斷道:“老婆婆、老婆婆,你剛剛說這裡沒出過命案之類?是從未有過還是……”
“當然沒有,”老婦人回答的斬釘截鐵,似乎還很不開心,皺紋密布的臉上愣是多擠出幾道褶子,皺眉道:“我打記事兒起就沒聽過那些事……哼,姑娘是外鄉人吧,你不信我的話,去問問别人也是一樣說。沒有、沒有……”又念叨了三四遍,老婦人突然愣了一下,仿佛想到什麼,哦了一聲道:“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十幾年前吧,出了這鎮子幾裡外,倒真出過一件大事,聽說死了不少人。哎,也不是我福清縣的人,該是别處來的強盜吧,不是我們本地的人、絕對不是……”
景玥努力分析一回話中的信息,追問道:“老婆婆說十幾年前,可是玄夏八十九年冬天?就是夏宣帝即位那一年。”老婦人隻嗯了一聲,卻搖着頭。景玥無奈,繼續問道:“您記不記得出事的人家姓什麼?他們是哪裡來的?當時的情況是怎樣的?”
聽着這一連串問題,老婦人目光茫然的打量景玥一回,納悶道:“姑娘急着問這些做什麼,陳年往事了,誰記得這些沒要緊的。我還是從我兒子那兒聽來的,他在官府當差,我不叫他去,雖着說當差是好,拿銀子多,可是總不如自己混營生自在不是。我當年勸他要……”
“老婆婆,”景玥心急,不得不打斷不相關的“廢話”,拉回話題道:“您兒子既然是當差的,那一定很清楚當年發生了什麼對不對?”見老婦人點頭,又接着問道:“那他跟您說的那些關于當年的事,您還記不記得?”
“不記得,”老婦人的果斷真的讓景玥心寒,可後面的話又讓她開心起來,“我不知道姑娘做什麼非要問清楚當年的事不可。我老婆子年紀大記性差,可我知道還有人記得當年那件事,姑娘非要問,不如去找那人問問看,說不定能弄清楚了呢。”
景玥一下沒反應過來,“老婆婆說誰?”
老婦人一笑,“我兒子的一位朋友,也是當年跟他共事的差人。”
對于景玥來說,任何關于曲家和景家的事都帶着特殊的魔力。她想也沒想就跟着老婦人一路來到那個差人的家門口。一幢破舊的小屋,院門吱呀呀響着,仿佛下一秒會爛掉。景玥不懂,既然福清縣是個好地方,為什麼會有如此不堪的房屋。而且看樣子,附近幾十戶人家都是清貧的不能再清貧,門前玩耍的小孩子身上連一件整齊的衣衫都沒有。老婦人也不管景玥的驚詫,領她直接走進屋子,在桌上放下包袱,揚聲朝屋内一道門簾子喊着:“望北、望北,快出來把東西拿進去。”聽語氣似乎跟屋子的主人很熟識。
景玥站在一邊打量着這間狹小、略顯陰暗的小屋,突然萌生出一股恐懼感,後悔自己太過莽撞,居然有膽子跟着陌生人來不認識的地方。想着,腳下不自覺往後退了小半步,正要轉身之際,門簾動了一下,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跑了出來。
“婆婆來的好晚,我爹一直催着我要去尋你呢。”小男孩說着伸手去拿桌上的包袱,一轉眼發現了還站着位漂亮的姑娘,手又頓住,好奇道:“哎,婆婆,她是誰啊?”
老婦人笑了笑,毫不見外的拉着景玥的手道:“哦,這位姑娘剛剛見我一個人拿不動包袱,好心送我過來的。你爹在裡面呢?我跟他有話說,你趕快把東西拿去給大家分了吧。”話音落處,小男孩高興的抱起包袱,連跑帶颠的奔出屋外,扯開大嗓門喊着“來拿新衣服咯、來拿新衣服咯”。
景玥大感意外,詫異的看向老婦人。老婦人卻沒解釋,拉着她去到簾子後面的裡屋。這一進去,一股濃郁的藥味混雜着潮濕發黴的氣息撲面而來。她忍不住幹嘔一下,忙用手掩住口鼻。
老婦人徑直走到床邊,深深歎了口氣,輕輕拍了拍床上的一條被子卷,關愛道:“望北爹,老婆子來看你了。今兒外面天好,太陽足着呢,起來出去曬曬太陽吧,總躺着也不成啊。”随着說,景玥也擡眼看去,隻見被子裡似乎卷着一個人,隻露出半個後腦勺在外面。等了半刻,那個人動也不動,仿佛睡着了。老婦人似乎對這種場景習以為常,又唉聲歎氣一回,拉着景玥在牆邊的兩張凳子上坐下。凳子上斑斑點點的油漬讓景玥心裡膈應了一下,又不得不坐。
“望北爹,這幾年我身子越來越差,恐怕也照應不了你們爺倆多久了……”老婦人言辭透出傷感,咳了咳接着道:“今天來的路上,幸虧這位姑娘幫忙,不然我一個老婆子真撐不住了。正好我們說起一件事,我想起來你該是多少知道些的,就自作主張帶了她來找你。姑娘啊,你有什麼話就問他吧。”說着扭頭看向景玥。事發突然,景玥一時間也想不好從哪兒說起,愣愣的坐着。
老婦人笑了笑,“剛剛姑娘還問了我那許多話呢,沒事你隻管說,他聽得見。我瞧你肯定是外縣來的,其實打聽打聽事兒平常的很,你不就是想知道咱們縣裡十幾年前那場盜匪殺人搶劫的案子麼。望北爹那時候正好在衙門當差,他知道……”
砰!一聲巨響打斷老婦人的話,隻見被子卷一抖,裡面裹着的男子騰地坐起身子,扭過一張滄桑陰郁的面孔。景玥從未見過如此痛苦的眼神,那種在絕境中掙紮的痛,蔓延到内心深處。男子下巴抖了抖,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字:“滾!”
“望北爹……”
“宋大娘你别說了!”男子嗓音沙啞的吼道:“讓她滾!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宋大娘吃驚的站起身,走到床前伸出手要安撫男子的樣子。誰知男子猛地一揮手打開伸過來的手臂,宋大娘年紀大,根本吃不住這一下,踉跄兩步眼看要跌倒。景玥眼明手快的上前扶住她,暗暗瞪了那男子一眼,對宋大娘道:“老婆婆算了,我也沒什麼要緊話,咱們還是走吧,别打擾他休息。”
“啊?這就走?可是……”宋大娘還要再說什麼。男子一把抓起床頭的藥碗扔過來,景玥來不及躲閃,粗瓷碗正好砸在她大腿處。好在久病的人沒什麼力氣,倒是那半碗黑漆漆的藥汁髒了整條裙子。見他如此沖動,宋大娘也沒什麼好再勸的,任景玥攙着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