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時節,山野中山花爛漫、馥郁芬芳。胡玉的車隊一路順利北上,轉眼已是出了南堯國國境,在瓦楞村歇過一夜,向新城進發。正午,馬車停下歇腳。景玥獨自一人坐在車廂裡,呆呆望着滿眼翠綠想心事,手上不自覺的撫着腰間挂着的歐陽闵送的那枚荷包。海青色暗雲紋錦上繡着一朵盛開的亮紫色山茶花,姿态妖娆、豔麗奪目。荷包裡,裝着一枚雕着飛虎的彩玉牌。玉牌用料上乘,雕工精細,一看便知出自大家之手。玉牌有手心大小,上下各打了一個孔,下面垂着一條深紫和明黃配色的穗子,上面的孔空着,瞧樣子似乎是挂在腰間時穿繩子用的。她不懂他送玉牌的含義,按照風俗講,并無女子随身佩戴飛虎一說。不過她沒有把荷包摘下,也沒有告訴任何人荷包的來曆,也許,這是她僅能留在身邊的一點點慰藉。
“姑娘,午飯好了,請下車吧。”小錦打起車簾子,笑眯眯的朝景玥招手。自打啟程以來,兩人一直同處一車,景玥喜歡小錦活潑的性子,也非常安慰她沒像在闵府那樣稱呼自己“玥夫人”。
下了車,不遠處的胡玉眼尖的發現景玥的身影,忙笑着揚聲道:“我正要叫人去請你呢,可巧你就來了。快過來,咱們一處吃些東西,好啟程的。”
景玥不好推辭,硬着頭皮走過去,挨着胡玉身邊坐下。丫鬟遞來一方濕帕子讓她淨過手,又遞來一隻小巧的食盒,裡面裝着幾樣精緻點心。正默默吃着,一枚紅彤彤的果子遞到眼前。
“來,嘗嘗這個,”穆赫非兩隻手裡托着幾個果子,神色愉悅。
景玥飛快的掃了他一眼,沒接着,也沒說話。
胡玉眼神在兩人身上一瞟,笑問道:“穆太醫,這又是什麼新鮮東西?這一路上你可是沒少讓我們開眼界啊。”說着輕輕一拍景玥的手臂,别有深意道:“幸虧有你伴着,不然像來時一樣,這漫漫長路可是要悶死人了。”
景玥扯了下嘴角,目不斜視的盯着手裡的點心認真吃着,對穆赫非視而不見。他似乎也習慣了這幾天來她刻意的疏遠和冷待,自顧自的解釋道:“這果子是山裡野生的蘋果樹結的果子,不像集市上買到的大,味道卻要好很多,酸酸甜甜,你肯定喜歡。我已經在溪水那邊洗過了,你嘗一個。”說完,不管她願不願意,一把抓起她的手塞了一個果子。她心慌了一下,忙要撤手,無奈他手勁大一時動不了。一旁的胡玉隻當看不到,一塊塊挑揀着食盒裡的點心。
後邊站的小錦眼光在兩人握着的手上一閃,伸手扶住景玥的手臂,不着痕迹的往回一帶,笑道:“姑娘先吃點心吧,這果子我幫你拿着。”
景玥掙脫了穆赫非的手,也吃不下去了,忙起身朝胡玉一禮,“胡夫人,我有些累了,先回車上去了。失陪。”話音未落,轉身快步回到車邊。小錦也福了一福跟過去。
穆赫非怎肯讓她離開,擡腳要追,被胡玉拿話攔住,“穆太醫且站住。你這樣緊追不舍的隻能讓景姑娘難做,她現在可不是自由之身了,你要顧慮一下她的處境才好。”
穆赫非一愣,臉上的喜色早被愁容取代,皺眉道:“我就不明白了,玥兒她究竟在怕什麼?離開了南堯,她還有什麼可顧忌的?!”
胡玉微微一笑,轉眼看向景玥的馬車道:“顧忌什麼?穆太醫猜不到也該看到了。小錦那丫頭是什麼人派來跟着她的,你不知道麼。”
“歐陽闵……”穆赫非冷冷念了一句,帶着不屑哼道:“他不過是個無官無職的王府公子,我不信他能把手伸到玄夏來。再說玥兒已經選擇跟我一起回來,哪怕他們之前……那些都已經過去了。她隻是突然離開家鄉,一時難以适應罷了,我會給她時間慢慢習慣。”
胡玉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歎道:“穆太醫非要這麼說我也沒什麼好再勸的。不過歐陽闵那個人你是親眼見過的,他為人如何……我想你心裡有個計較。好了,時日還長,你若真的放不下景姑娘,隻管用心挽回就是了。女人麼,終歸是心軟的,何況你們有過曾經一起走過的美好日子。你有恒心,說不定結果會不一樣呢。”
聽了這番話,穆赫非更堅定了挽回景玥的決心。接下來的路上,總會找機會親近佳人,送吃送喝,關懷備至。胡玉既不贊同也不反對,但隻要見他們二人在一處便刻意躲開。其他人更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唯獨小錦,看着穆赫非的眼神總帶着一絲提防。很快到了新城,從啟程之日便不在隊伍裡的香鸾突然出現,跟大隊人馬會和,同時帶來一個意外消息:從新城起,莫風也會一并護送隊伍直至皇城。景玥細心的發現,自從幾年前一别,莫風似乎已經從情傷中恢複過來,雖然不複年少意氣風發之态,但也多了分沉穩大度。時間果然是最殘酷的療傷藥,抹掉過去的一切,心頭的傷痛也跟着忘卻了。
------------ ------------ ------------ ------------
車隊離開新城,走了一條景玥不熟悉的北上路線。六天後,到達一處讓她意想不到的地方:福清縣。這個傳聞中曲家遇害的地方,竟然是一處山清水秀的小縣城。晌午,車隊停在縣城一家客棧,胡玉特意下了命令,說連日趕路累了,要在這裡休息兩天再走。一時用過茶點,所有人各歇各的。連一貫寸步不離的小錦也歪在塌子上打着盹兒,景玥便約了香鸾去街上溜達散悶。
“想不到這裡風景倒好,”景玥一雙眼不時在街上經過的行人身上掃過,笑道:“早晨山路上遇到的那對母子你們可還記得?他們自己背着擔柴本就很吃力了,還幫着那個老婆婆拎筐子,可見這裡民風淳樸……”
“拎個筐子就淳樸了?”香鸾甩過一個白眼,嗆白道:“我是該誇你心善呢,還是蠢?”
景玥了解她的個性,隻無所謂一笑,岔開話題道:“既然胡夫人說還要再歇兩天,那不如明日咱們去城外逛逛?來時我見送别亭那裡有山有水,是個賞景的好去處。”
香鸾哼的一笑,停住腳步,誇張的上上下下打量起景玥。
“你看什麼?”景玥納悶兒的瞧了自己身上一眼,見衣冠整齊沒有不妥,不明所以。
香鸾雙臂在胸前一環,故意問道:“想不到你還有心思觀風賞景,你到底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景玥愣了下,琢磨過來,眼神黯淡的點點頭:“知道……所以我才想出城去看看……”說着仰頭望着淡藍色的天空,幽幽歎道:“我從沒想過今生還有機會到了這裡,雖然當年我還小,發生過的事都忘了,甚至連爹娘的樣子也記不得……但今日既然來了,總該盡一盡心。我是想着,置一壺酒,以慰親人在天之靈吧。”
香鸾眉頭一動,接口道:“難得你一片孝心,那我幫你一回。跟我來。”說着拉過景玥的手。兩人在街邊小店買了一小壇子酒和祭祀用的東西,往東南出了鎮子直奔那間送别亭。
暮春季節,草木繁盛,一派欣欣向榮。正是正午,漸有熱氣,路人很少。亭子裡一角,歪着一個歇腳的砍柴人,草帽扣在臉上正打盹兒。亭子十步開外是地界碑,上面刻着“福清縣”三字。香鸾走在前面,揚手一指那石碑道:“你要祭拜家人取的是一片心意,沒有墓碑,不如就在此地好了。像你說的,山清水秀,也不失為一處風水好地。如何?”
景玥四周看了看,緩緩點了下頭。走到碑旁邊一塊空地,擱下手中的籃子,拿出祭品擺好,斟了杯酒,口中念念祝禱一回,再以酒澆地叩了三個頭。拜完之後,又斟了杯酒,把剛剛的事重複一遍,這才起身站好。
香鸾看的奇怪,問道:“你為什麼拜兩遍?”
景玥歎了口氣,“若不是在曆城時行動不便,那時就該拜爹娘的。現在一起拜了,向家人報個平安,好讓他們都安息。”
香鸾心有觸動,眼神閃出一絲憐憫和不忍。
“玥兒!”正在那兩人看着地上的祭品出神,穆赫非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冒出來,“你出來怎麼不說一聲,害我擔心。”
景玥不覺眉頭微蹙,看了香鸾一眼,沒說話。
香鸾眼珠一轉,轉過身去,似笑非笑道:“你來得倒快。你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穆赫非沒理她,幾步走到景玥身側,滿眼擔憂道:“我知道‘福清縣’這個地方對于你來說有着特殊意義,所以車隊一安頓下我便去看你,誰想到你先一步出來了。這一路車馬勞頓,你心氣本來就弱,禁不住再傷心。拜一拜盡到心意就好,千萬不要再日思夜想,傷了身子就不好了。”
一番真心之語,景玥不可能無動于衷,緩緩點點頭,輕輕道了聲“多謝”,扭頭對香鸾道:“時候也不早了,咱們回吧。”香鸾瞟了穆赫非一眼,拉起景玥的手往來時路走去。
“玥兒,”穆赫非沒好氣瞪了香鸾的背影一眼,忙叨叨跟在後面道:“我雇了頂轎子,你去坐吧。”
果然,亭子外停着頂轎子,兩名轎夫蹲在地上歇腳。景玥當然不肯,搖頭拒絕,仍舊跟香鸾一起走。穆赫非不放棄的又勸了幾句,景玥隻是笑着搖頭。三人兩前一後走出百步,後面轎夫見了也忙擡着轎子跟上去。一衆人别别扭扭一直走回客棧,兩個轎夫笑嘻嘻的拿了銀子走人。
“玥兒你站住!”穆赫非黑着臉叫住正要上樓的景玥,也不管她同不同意,劈手扯住她手腕兒,要帶她往客棧外走。景玥吓了一跳,想掙脫卻掙脫不了,忙用眼神向香鸾求救。這回香鸾倒沒阻攔,反而歎了口氣,笑道:“得了,你們的事兒不說清楚他怎麼肯放過你,依我看幹脆把話說開的好。這麼躲來躲去的我都替你們累的慌。”說着眼神往樓上一瞟,靠近穆赫非身邊道:“别怪我沒提醒你,小心隔牆有耳。你們得找個僻靜的地方才能好好聊聊啊。”
穆赫非尴尬的咳了一聲,拉着景玥快步出了門口。離開客棧半裡的地方,果然有一處僻靜之地。丈寬的小河邊,柳樹成蔭,草地郁郁。
“好了别走了,”景玥用力頓住腳步,氣喘道:“我累了,走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