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張口想問一下「這幾天」究竟是幾天時,卻先一步聽到夏油傑問:
“為什麼沒有走呢?是因為擔心(我)嗎?”
和紗:“……我現在就要走了。”
她言語間就已經解除了變身,按照原路線要回家去。
這時天已經全黑了,兩旁的歐式複古路燈亮着,發出朦胧的光,将一切都籠罩在光影綽綽裡。
夏油傑沒有離開,反而跟在了她的身旁。
和紗不知道夏油傑的目的地在哪兒,萬一真是順路呢?她于是不說話,打算一路沉默回家。
然而夏油傑沒體會到她忍耐的美德,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
夏油傑講話是很有煽動力的,不是說他說的話多高明多叫人信服,那更類似于一種天生的能力,他有本事讓人把他的話聽進去,信不信就是另一回事了。
和紗盡管極力屏蔽,但人就在她身邊。
她心裡本來就裝着事,情緒不高,又自覺因為相親對象的事情在夏油傑面前丢了臉,一來二去,心裡積攢着的惱火終于外現出來。
“你是認真的嗎?”她驟然停下腳步:“說實話,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
夏油傑于是也停下來,一副很認真的傾聽姿勢:“你不明白什麼呢?”
“沒人會覺得自己是壞人,”和紗說,她毫不回避的目光中有純然的困惑:“但是你,你心裡很清楚自己在扮演一個惡人的角色,對吧?”
“……”
夏油傑沒說話,他臉上的表情全部消失了,是一種空無一物的空白,就好像被什麼東西猛然砸了一下似的。
但與此不同的是,他感到心口開始隐隐發燙。
栖川和紗還不能理解他的這種反應,很疑惑地看了他一會兒,往旁邊挪了點,還是沒忍住,被情緒驅使着繼續說:
“你明明很強,如果真要做點什麼,不管是行善還是作惡,你都會很出色的。可是你隻是在用你的力量去騙人錢财……你不是真的想要那些錢,你究竟是在幹什麼呢?”
“…為了創造一個正确的——”
“你又開始了,”栖川和紗幾乎是粗魯地打斷了他,她有點煩躁地說:“什麼「正确運用自己的力量」、「新世界」……你真的認為僅憑少數人能做到這種事嗎?其實你自己也不相信,對不對?”
“……”
其實到後面時和紗已經冷靜了點,意識到不該說這些,然而話已出口。
她以為會被取笑或是攻擊,但夏油傑此刻顯得格外安靜。
過了一會兒,他像是喃喃自語:“這樣不好嗎?如果沒有了那些猴子,世上就不會有咒靈、也不會有魔女了。”
“可是你也說了,咒術師也會有微量的咒力洩露。”栖川和紗偏着頭看他:“就算世上的普通人一夜間都消失,你敢說剩下的咒術師你就都忍得了了?”
夏油傑說:“和咒靈戰鬥是很危險的,很可能會送命。”
“……如果隻是單純保護什麼的話,”栖川和紗說,她低了低頭,又很快擡起來:“如果能單純地隻是保護什麼東西,能在這樣理想化的瞬間死去的話,我大概是不會後悔的。”
雖然她要做的事都還未做成,但她自己也知道,那些事就算做成了也不會多令人高興。
煩躁過後,和紗的情緒複而又低落了起來。
她過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甚至沒有注意到夏油傑看向她的目光發生了某種變化。
……
其實他還是能追問的,夏油想,要是問她「死的人不是你、而是重要的同伴」、她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呢?
看起來會和過去的他一樣嗎?
他想着這些奇妙的問題,覺得自己發現了一顆種子,一顆獨屬于他的種子。
除我之外,世上将再不會有人理解你。
不能這樣放着不管。
如果就這樣下去,她将會經曆痛苦,經曆那些他曾經受過的痛苦,所以絕不能放她走。
現在他就要掀開玻璃罩子,将這顆種子據為己有。
……
和紗不太高興,覺得說了這麼多不該說的有點後悔。
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她就轉身要走,卻被夏油傑出聲叫住了。
對方的态度不知怎麼回事,顯得有些懇切,說剛才可能是他太沖動了,希望她能留下來,等雙方情緒都平和了,再聊聊看。
和紗當然沒答應,她甚至有點硬邦邦地拒絕了。
但對方開出了她無法拒絕的條件。
“這樣吧,如果你願意等我一會兒的話,我就還一半的股份。”
“……全部。”
“二分之一。”
“好吧。”和紗同意了。
反正也是白得的,能拿回來一點都算意外之喜。
夏油傑對她笑了笑,不再有意無意地擋住和紗的去路,稍微朝旁邊側了側身,将一直拿在手裡的那枚球體吃下去了。
和紗之前就見過他把丘比捏成這樣的球,現在手裡這個大概是剛剛的魔女化成的,瑩瑩地閃着光,很好看。
她看着夏油傑把東西吃下去了。
盡管眼睛一眨不眨,但直到夏油傑放下手,她還是有點不可思議的感覺。
那麼大的「咒靈玉」、……那種東西,真的能整個生吞掉嗎……?
之前和紗就發現夏油傑的手很大,他單手握住的「咒靈玉」、和紗估摸自己得兩隻手才能捧起來。
他将這麼大的圓球一口吞下去時,盡管含蓄地用袍袖做了遮掩,和紗還是捕捉到了那東西在他喉嚨裡撐起形狀的瞬間,讓她聯想到生吞下整隻蛋的蛇。
那個瞬間,讓和紗覺得夏油傑有點可怕。
這并非在社會價值、或是個人實力層面,而是某種更原始的、刻在生物基因上的東西。
站在朦胧的夜色裡,四周有暮蟬微弱的叫聲。仿佛置身在異空間一樣,某些心中的情緒變得格外不容忽視起來。
和紗看得有些出神了。
她說不清究竟是什麼感覺。也或許那不是恐懼、更類似于某種情緒上的激烈刺激?
就像人在高處時會控制不住有跳下去的沖動一樣,那一瞬間的驚懼讓她感到了一點模糊的危險,但也同時帶來了興奮與好奇。
她短暫遺忘了待人接物的禮貌、忘記了剛剛還堆疊在心頭的煩惱,眼睛隻是一眨不眨地注視着面前男人的脖頸,有點着迷似的看着那截自黑白僧衣領口延伸出的部位。
她看得太專注,于是輕易發現了對方的頸動脈正在皮膚下有規律地跳動,好像也聽到了血液在其中汩汩流淌的聲音。
生命的聲音。
和紗不确定自己是産生了幻聽,還是真的聽到了血液流淌的聲音。
因為她跟夏油傑靠得實在太近了,不知什麼時候,對方已經走到了她的面前。
夏油傑俯下身,像是親密的耳語般湊到她耳邊,用很低很輕的聲音問:
“看得很出神呢,你很在意這個嗎?”
和紗擡頭看他,他也目不轉睛地與和紗對視。
這已經遠超出了社交安全距離,照理說她該迅速退開的。然而這會兒不知怎麼回事,她沒對兩人的姿勢感覺到異樣。
于是那雙平時總隐藏在微笑之後的眼睛,此刻清晰地倒映在了她的眼中。
和紗第一次發現他的眼型很漂亮,線條像工筆勾勒出來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莫名很吸引人。
這雙眼睛看着她,像是在苦惱,聲音卻又柔和得不可思議:
“要怎麼辦?你想摸一摸來确認嗎?”
“……”
和紗已經完全遺忘了文明社會的禮儀,内心想法誠實地反應在她的身體上。
她盯着那截白皙的脖頸,确實很想摸,然而本能又叫她感到警惕,身子甚至微微向後退了下。
對面的人微微笑起來,說:“真拿你沒辦法,”
他再次俯下身來,一隻手撩起他的那頭長發握住,另一隻手則在前面擋住了那隻手垂蕩下來的袖子。
這個動作并不自然,看上去挺費力。因而他就像雙手被縛住了似的,是一副完全無害的姿态。
“來吧,乖孩子,”他的眼睛對和紗招手,溫柔地安慰她,就像父母鼓勵孩子去觸碰某種美麗危險的動物:“過來吧,不要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