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玉山聽出了她話裡的恨意,握緊了手心裡的另一隻手。
“對,讓他們睡個十天半個月,我們逃出去找警察來抓他們。”
這話聽起來舒服。
姚葉芹臉上帶着希望的笑,“對,我們快跑。”
她反握回他的手,拉着他朝前跑去。
但還沒有跑兩步,她就聽到了聲嘶力竭的哭喊聲。
“嗚嗚嗚嗚嗚——”
姚葉芹反應極快,扯着商玉山紮進了樹下的草堆裡,在昏暗無光的草叢下偷摸露出臉。
山間小路上,一道白光從遠處打過來,伴随着孩子的哭聲,同山間的風雨一同傳來,有種恐怖片的詭異感。
姚葉芹不自覺捏緊了牽着的手,指甲陷阱一團肉裡,直把人捏的倒吸一口氣。
她沒有理會身旁的抽噎聲,全神貫注看着道路盡頭走過來的人。
率先進入眼簾的是,一個變形的影子。
高大的身影出現在視野中,手中抓拎着一個孩子,還扯着鎖鍊帶着一個女人。
【麻蛋,王麻子搞什麼,竟然讓這些貨全跑出來了,還好回來了】
姚葉芹往後退了少許,感受到身後的溫度,顫抖的身體才慢慢平複下來。
她回頭,對上了那雙好看的眼,在這風雨飄搖時,身邊竟然還有人陪着她。
【被抓到了?】
商玉山聽到了鎖鍊聲和孩子掙紮聲,不難推測發生了什麼。
姚葉芹聽見他冷靜的心聲,小幅度點了點頭,心中安定了少許。
直到人類聲音徹底消失,周邊隻有自然聲後,兩人才從草叢中出來。
姚葉芹沉默着,沒有離開荊棘叢生的草堆,而是順着荊棘往上。
她不敢走林間小道,誰知道還會不會有落單的男人從外面回來。
商玉山擦去臉頰上的血,捂臉跟在她身後。
穿過這一段荊棘路後,兩人來到了大樹包圍的中心地帶。
兩個女人坐在樹下,動動手就發出了鎖鍊聲。
姚葉芹眼睛亮了,順着聲音找過去,在一顆樹下看到熟悉的人影。
她壓低聲音摸過去,“鹿森姐姐?”
【葉芹!】
聽到呼喚的女人擡起頭來,萬分驚喜看向她的方向。
姚葉芹聲音帶上了些哭腔:“她們被抓住了嗎?”
“沒有,隻有三個孩子和花苑被抓回去了,剩下的孩子估計被逼上了村子那條路。”
鹿森隻在跑之前大概看到地圖,對路線沒有她那麼熟悉。
商玉山聽到這句話,“從村子那條路更好逃跑吧。”
“不對。”
姚葉芹冷臉否決了他這句慶幸的話,“村子才是他們的窩點,所有村民都是他們的人。”
村民都知道那些男人在做什麼,但沒有一個人阻止,有意無意偏袒着他們,甚至幫助着他們。
【小孩子裝什麼大人呢】
鹿森想要扯扯她的臉頰,但手伸出去還沒有碰到她,一口鮮熱的血噴出,隻把她淋了滿頭。
“咳咳咳。”短促的幾聲後,鹿森沒有了聲響。
姚葉芹看不到自己滿臉的血,害怕緊張摸到女人的手,“鹿森姐姐,怎麼了?”
在鹿森隔壁的女人撐住了昏倒的人,“她暈過去了。”
姚葉芹着急上前,用自己的身體撐起女人的重量,“不用想了,我們進村子,去找李伯。”
她自己用力就能拖動鹿森,眼瞅着另一個女人艱難起身,她叫了一聲。
“小胖子,你扶一下她。”
四人磕磕絆絆走進了村子,在最外層靠近大山的木屋中停了下來。
姚葉芹用腳踹了踹木屋前的鐵門,發出極大的聲響。
沒過多久,門被打開了。
“是誰?”稚嫩的聲音從門後傳來。
從門後探出一個頭,大大的杏眼在看到來人時發光發亮。
【葉芹!!】
姚葉芹看到熟人還呆了下,然後便是大喜,“你們沒事!”
【金主來了,怪不得鬧呢】
李伯出現在杏眼女孩後面,面上沒有什麼表情,掃過四人後,走進屋内。
杏眼女孩繞到姚葉芹後面,跟商玉山一起撐起狀态不妙的女人。
“你說要是出了意外就讓我們來找李伯伯,跑到半路我們看到了那些男人,就轉到了另一條路,來這裡找他,葉芹啊,你有錢嗎,他要收我們的借宿費。”
姚葉芹不意外還有這個費用,問題是,人數超出了她的預想,“有一點,我問問他要多少。”
進入到屋内,裡面擺放在兩排的木闆床,中醫櫃成排擺放在牆面前。
孩子們都被安置在兩張床上,一人抱着一個大饅頭咔嚓啃。
原先有點嬌生慣養的孩子們經曆了這段時間的折磨,挑食的毛病倒是全沒了。
哪怕是一個餅她們都能吃的津津有味。
看到姚葉芹,孩子們就像看到了家長,全都湧了上來,圍着她叽叽喳喳。
姚葉芹安撫好這群孩子,把鹿森擡上床後,便去找李伯算賬。
老頭看着剛到自己腰處的孩子,跟對待成人也沒有什麼區别,算盤打得幹淨利落。
“一百一個人頭,一晚上十塊,給多少你知道。”
姚葉芹面色凝重掏出自己所有的錢,“還要隐瞞我們的行蹤。”
“當送給你們的福利。”李伯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她們也不是他第一次見到逃跑的人,隻是……
“你一個人走還能成功,帶着她們,你出不去。”
老頭看着她折騰了這麼久,沖她消費的額度,給了她一句忠告。
姚葉芹知道他是好意,“我一個人出去有什麼用,報警都進不來,大不了一起被賣掉,我不想再幫他們做那些事了。”
李伯知道她犟,沒有多言,收下她的錢,滅掉屋中燈火。
奔波緊張了一天的孩子們很快就睡着了。
姚葉芹坐在木闆床上,皺眉苦想着第二天的逃跑計劃。
【你在想什麼?】
一雙亮晶晶的眼出現在她面前,心聲準确無誤傳遞到她耳中。
姚葉芹不想打擾孩子休息,“明天怎麼辦。”
是走還是回,走要往哪走,回去又該怎麼救人……一切的一切都是選擇。
她年紀不大,但已經清楚生活中處處都是選擇,每一個選擇都關乎生命。
【順其自然,明天的事誰也不知道,你大概有一個想法,明天去幹就行了】
商玉山扯着她躺下,幫她蓋上被子。
【小孩就該做小孩的事,不要想太多】
姚葉芹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句話了,除了鹿森,根本沒有人把她當作孩子。
她閉上眼,小聲嘟囔,似是不服,“我才不是小孩。”
商玉山低聲抗議:“我也不是小胖子。”
“哈哈。”
姚葉芹在黑暗中做了一個鬼臉,“我就這麼叫,之前沒人這麼叫過你?”
【沒有,隻有你這麼過分】
商玉山睜大眼睛控訴她。
姚葉芹有點開心,“太棒了,這是我的專屬稱呼,聽到沒有。”
【不禮貌的事也沒人跟你争】
商玉山慢慢合上眼,不知道是因為安眠藥還是手術後遺症,他總是覺得疲憊。
一息之間,他便睡了過去。
姚葉芹沒有打擾大家的睡眠,她想了想,翻身下床,将身上的被子放到鹿森身上,給她多加了一床棉被。
她偷溜出去,敲了敲醫館正廳大門,得到允許後推門進去。
“李伯,你還沒休息啊。”
老頭正在中藥櫃面前抓藥,“有什麼話就說,我們之間不是可以閑聊的關系。”
姚葉芹張口,直來直往,“你能不能幫我們,送我們出去?”
老頭抓藥的手沒停,話語中聽不出任何情緒,“你沒錢了,我不幹。”
“我可以幫你做,你想做的事。”
姚葉芹決定用勞動換取逃生機會。
“我知道你想毒死全村人,我可以幫你。”
她揪住衣擺,直面他,說出了老頭心心念念的事,“投毒的事,我可以幫你做,隻要你幫我救出那些孩子。”
全村人隻有李伯是突破口,他有能力有願望,算是姚葉芹選擇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老頭終于有了反應,“那些人還真是相信你,竟然給了你那麼大的自由,你從哪知道這件事的?”
姚葉芹自然是從他心聲中聽到的,但這個秘密她不可能暴露,順着他猜想說下去。
“我從王麻子和那些人對話中知道,你是外地人,自願來到王家村做村醫,但村裡人都沒有完全相信你,所以你住所才會在山腳下,那些人也時時監視着你。”
姚葉芹面不改色扯謊,這是她從那些人身邊習得的技能之一。
“偶然間,我從外面看到你的尋人啟事,你女兒不見的,她被那些人拐走,折磨死了,對嗎?”
說到最後,雖是疑問句,但她語氣很肯定,放輕的尾音很堅定。
李伯放下手中東西,坐到正廳牆旁邊的椅子上,指了指旁邊問診病人坐的位置,示意她坐下談。
【是命運吧】
姚葉芹隻聽到很簡短的心聲,心下了然,她的話沒有讓他有太大情緒波動。
她把椅子從他側邊移到了對面,坐上去後剛好能看到他雙眼。
老頭等她坐好後,從保溫杯裡倒出一杯茶水到一次性塑料杯裡,推到她面前。
然後自己也倒了一杯來喝。
“枸杞紅棗,不用怕,沒下藥。”
姚葉芹沒有喝,她聽到了他的心聲,“但你杯子裡下藥了。”
【智多近乎妖,果然不對勁】
李伯倒掉她杯子裡的茶水,給她重新倒了一杯,“隻是一點安眠藥,一個小考驗。”
姚葉芹喝了下熱水,身體好像都變得暖呼呼了,久違的甜味在口腔中蔓延。
她心情頗好眯起了眼,“那我是通過考驗了吧,你會幫我嗎?”
李伯:“你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吧,他們再傻也不會相信你,這次你回去會被他們賣掉的。”
那些人霸占了村子地勢最好的地方,在古代那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易守難攻,還自己開鑿了井,李伯被看管着,完全無法給那些人下毒。
姚葉芹知道,“他們不信任我不怕,我已經想好了。”
她用一種必得的決心盯着對面人,“隻要你幫忙,拼上我的命,我也會幫你做到。”
但她話剛說完,一股厭倦疲憊感從心頭湧起,她雙手撐在椅子上,盡量保持清醒。
【我答應你,但我不需要一個孩子雙手染血,孩子就應該有孩子的樣子】
李伯扶住她卸力的頭,“愛騙人的小鬼,我可從來沒有發過尋人啟事啊,我隻是這麼想過。”
等姚葉芹醒來,整個村子已經亂套了。
她看着躺在自己身邊的商玉山,周邊都是樹木,她推了推男孩,卻碰到出乎意料的高溫。
姚葉芹覺得糟糕,“小胖子,你醒醒!”
商玉山模模糊糊時聽到有人叫自己,他頂着汗和頭疼睜開了眼,眼前是女孩關心焦急的面容。
【葉芹】
他的心聲微弱但清晰,聽起來意識是清醒的。
姚葉芹稍稍松了口氣,她探頭,用自己額頭貼上他的額頭,“你應該是發燒了,現在感覺怎麼樣?”
皮膚相碰觸的感覺對商玉山來說很陌生,他身體不好,醫生都是用儀器用冰冷的話告知父母,父母會安慰他,但不會碰他。
肌膚相親對他來說是一種陌生的觸感。
【我沒事】
商玉山眨眨眼,感覺臉在發熱,但身體又覺得寒冷。
姚葉芹不覺得他真的沒事,他額頭熱到都能煎雞蛋了。
可周圍都是荒山野嶺,除了兩人身下的被子,很難再看到人造物的痕迹。
“你能起來嗎?我們去找路。”
說完這句話她就呆了一下,因為腳邊有一粒枸杞。
順勢看過去,一粒粒枸杞成了方向标,指引着兩人。
商玉山艱難站起來,起身時脫力,上半身不由自主晃了晃,“我起來了走吧。”
說完他才驚覺自己嘶啞的聲音,像是一個嘶吼的怪獸。
姚葉芹被他聲音驚醒,連忙扶住他,踏上枸杞路,“我們走這邊。”
商玉山沒有過問,跟在她身後,深一步淺一步走着,他總有一種頭重腳輕的感覺。
姚葉芹本以為自己會順着李老頭給的線索走出去,但越往深處走樹木越多,最後兩人停在了一座山峰前。
她看着堪稱懸崖峭壁的山峰,哪怕頭擡到九十度都看不透最高點,隻能透過樹葉間隙看到湛藍的天空。
“小胖子,我好像走錯了……”路。
話還沒有說完,姚葉芹後背被什麼東西砸到,還帶着超過人體的溫度。
她怔愣了下,扭頭看向後面,隻能看到男孩短粗的頭發和半隻通紅的耳朵。
姚葉芹有點慌了,“小胖子,你沒事吧?”
商玉山感覺頭重腳輕,聲音沙啞,強打起精神,“沒事,有點暈。”
姚葉芹還沒來得及安慰他,就聽到他下一句話,“那裡好像有個洞。”
他所指向的是,一堆草叢遮掩的山腳。
姚葉芹順着他指的方向扒開了草叢,意外看到裡面的半圓山洞。
一張簡易木闆床,上面放着老舊碎花被子,裡面有一個暖壺和茶壺杯子。
姚葉芹把男孩放到床上,按住他躺平,從茶壺裡拿出了幾粒藥。
在看到那朱紅色暖壺時,她就已經明白這個山洞是誰準備的,還貼心準備了藥和水。
【我不能随便吃藥】
商玉山也看到了她手中的藥盒,高溫讓他迷糊,但還沒有燒毀他的理智。
姚葉芹把藥扔到一邊,給他倒了幾杯熱水。
“但你這溫度,是發燒了吧,不吃藥能行嗎?”
商玉山猛灌水,緩解了少許喉間的幹癢,手腳也感覺到了暖意。
【沒事,我已經習慣了,熬一下就過去了】
他的心聲很平穩,但臉色不能騙人。
姚葉芹皺眉,把他按回到床闆上,用被子将他裹緊,“你用捂汗大法吧。”
【什麼?】
商玉山雖然不舒服,但精神頭還不錯。
且他發現這種交流方法很舒服,不需要出聲就能對話,要是他父母有這種方法,他應該會是一個超幸福的小孩吧。
姚葉芹繞到床後面,扒拉了一下地面,竟然在土層裡翻到了一個小包裹。
打開裡面是一些壓縮餅幹。
“就是捂汗排毒,那些人不給我們藥時,我們就是這麼幹的,那時候還沒有被子,所有孩子抱成一團幫我降溫。”
姚葉芹把餅幹放到他床頭闆上,“你睡一覺,我出去看看村子情況。”
【你要怎麼出去?】商玉山不太想她走,一個人在荒山野嶺的山洞裡,要真出了什麼事喊破喉嚨都沒人理。
姚葉芹不假思索:“往相反的方向走,這個山洞是李伯的,我放心不下她們,就回去看看。”
商玉山從被子伸出手,抓住她衣服,大眼睛閃爍看着她。
【你還會回來嗎?】
姚葉芹理所當然:“回啊!你還在這裡,我肯定會回來的,到時候可能還會帶上你父母警察一起回來呢,你就放心吧,我不會抛棄任何孩子,雖然你才加入我們一天,但我們也是朋友,對吧?”
【好啰嗦】
商玉山在心裡吐槽,但臉上卻不自覺帶上了笑意。
【你是我第一個朋友!】
姚葉芹眨眼,“看你這個樣子,我等你睡了再出去吧,這是第一個朋友給你的福利。”
她說完還用自己衣服袖子擦了擦他冒汗的額頭。
“到時候要給你帶些衣服,不然都是汗,被山風一吹,病很難好了……”
商玉山在這關心的絮叨下緩緩閉上眼,幾個呼吸後陷入了深度睡眠。
趁這個就會,姚葉芹跑回到村子裡。
然後,她就看到了煉獄般的景象。
往常總會坐着人的大樹底下橫七豎八躺着許多人,有些閉上了眼,有些卻還大睜着眼。
姚葉芹定在原地,直視着一位老婦人無神的眼,耳邊無比寂靜。
那個老婦人也是被拐賣過來的,之前看到她們這些孩子心裡總會充滿消極負面的想法,吵吵鬧鬧沒有一刻停歇。
但現在萬籁寂靜,整個村子成了死城。
姚葉芹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但死人的眼睛在她腦海裡揮之不去,她再也忍不了,彎腰幹嘔起來。
等身體緩過勁來後,她邁出步伐,走進了村子,從村頭走到村尾,看到的都是再也不會動彈的人。
甚至還有一位抱着嬰兒的男人倒在門檻上。
姚葉芹躊躇了一會,最終還是決定上前,然後她就看到了嬰兒巴掌大的臉,連眼睛都沒有睜開的孩子臉上僵硬青紫。
“嘔——”
她控制不住生理反應,那種代表不祥的臭味讓她止不住嘔吐,胃裡沒有食物,隻有酸水從口鼻處噴出來。
等再也吐不出東西後,姚葉芹跌跌撞撞跑向了村子上方。
那些男人所在的地方。
姚葉芹一路跑到了茅草屋前,裡面三兩個孩子昏倒在稻草堆裡,她顫抖着手去探她們的心跳。
在感受到溫熱的呼吸後,整個人卸力坐到了地面上。
孩子們還活着。
姚葉芹看到村中景象已經徹底明白了,李伯動手了。
唯一的疑問的是,李伯在哪?
她沒有動孩子們,而是蹑手蹑腳來到了隔壁,還沒有推開門就能聞到裡面傳出的血腥味。
姚葉芹猶豫了許久,沒有急着開門,而是返回茅草屋,從裡面挖出了一小包毒藥捏在手中。
手中的武器好像給了她憑仗,讓她生出一股勇氣推開了木門。
臭味從門裂開的那條縫逃逸,暗紅成了密閉房屋中的底色。
姚葉芹還沒來得及抽離心神,尖叫從身後傳來。
“啊——”
姚葉芹轉身,扯裂袋口,将一小包毒藥全都灑到了身後人臉上。
白色粉末間,兩雙大睜的眼對視上。
【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