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真正的同類。
沈逸想,他大概能明白那群實驗體為什麼能對同類那麼毫無保留了。
在群腐臭的實驗體堆裡生了死,死了生,此刻能見到熟人面龐,簡直比他鄉遇故知還要激動。
他想笑,發自肺腑的,可胸腔疼得厲害,那幾聲不适時的笑愣是被擠成斷斷續續的咳嗽,血腥味從喉嚨眼裡鑽出來。
來的人見他又哭又笑,甚至還往外咳血,兩隻手都不知該往哪放,隻得無措地輕輕拍了拍他的背:“能挺住嗎,救援隊在城外頭呢。”
沈逸點頭。
那人是帶車來的,好說歹說把他這個半死不活的傷員安置在後座上,讓他勉強躺下,順帶叮囑句:“待會兒車速可能有點快,當心别摔下去啊,沒時間再去給你扶起來。”
沈逸已經是強弩之末,堪堪吊着口氣。身上大大小小傷口凝固的凝固,崩裂的崩裂,最深的地方源源不斷滲出血來,将衣服都染成深色,他甚至沒了點頭的力氣。
那人也沒多說什麼,隻是狀似無意嘟囔一句:“你可得好好謝謝組織,這麼大費周章把你弄過來……這些天裡都看到了什麼東西,知道了些什麼,等到基地後可一定要如實全告訴我們。”
這話在沈逸耳裡其實不是那麼好聽。
就好像,假如他什麼都不知道,他這條命就活該折損在這裡似的。
然而此時,他隻是個勉強吊着口氣的将死之人,便也沒空在意這些看上去隻是細枝末節的東西。
沈逸躺在後座,視線順着前排座椅看去,隻能看到那人有些淩亂,黃昏下泛着淡光,毛茸茸的發絲。
陌生。
這人名叫江北宴,往前倒推幾年,算得上是沈逸在實驗室中為數不多的朋友。後來因為工作被調走,各忙各的,自然而然斷了聯系。
也算是運氣好,恰巧逃過屠殺,恰巧成了他唯一一個能聯系上的外部成員。
可說到底,也不過是幾年沒見而已。
這段時間内遇見的所有人,所有事,甚至包括于這個看上去下一秒就要徹底泯滅的世界,在沈逸眼底都格外割裂。似乎他本不屬于這個時代,是沉睡了千百年悠悠轉醒後又被強行塞進去那樣,周遭一切都隔着層看不見的壁。
以至于讓他有些沒來由的畏懼。
總感覺這些人和物會在下一秒變成扭曲咆哮還淌着黑水的怪物,張大嘴把他整個吞噬掉。
這種情緒來的莫名其妙,讓他找不到源頭,隻得将其歸咎于待在實驗室太久産生的後遺症。
……或者是,被已經全然陌生的洛奕俞以不容抗拒的架勢強壓在身下,一次又一次死亡的陰影。
不等他緩過神,車引擎便猛地發動。巨大嗡鳴聲驟然響起,沈逸無可避免受後坐力影響,整個人重重磕在椅背,傷口被壓到,又是一陣悶痛。
沈逸龇牙咧嘴地想,還不如幹淨利落死了重來幹淨,起碼不至于這麼遭罪。
又像是忌憚什麼那樣,神經緊繃一瞬,吞了下口水,默默打消這個念頭。
江北宴車技難以評價,幾乎是鉚足了勁踩油門,颠簸到沈逸不得已伸出自己骨頭都快碎完的胳膊撐着前面椅背,不讓自己掉下去。
恍惚間,他透過車座間的縫隙,看到前方堵着個人。
後脖頸處有編碼,那一點點亮色在沈逸眼底無限放大,竟讓他莫名其妙回憶起那天被無數個殘次實驗體包圍,無數個同樣類型編碼密密麻麻堆疊在一起,那種壓抑又窒息的感覺。
他失神一瞬,有那麼短短刹那間想要尖叫,可喉嚨又好像被雙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了那般,别說發出聲音,就連喘息都無比困難。
沈逸喉結微動,大腦還沒從混沌中抽離出來,便感受到江北宴将油門直踩到底,不管不顧朝那實驗體直直沖了過去。
他聽到重物和車碰撞的聲音,感受到車用力晃了晃。擋風玻璃上瞬間多了抹刺眼的紅,江北宴沒有任何負擔地開了雨刷器,随口抱怨:“找死的畜生,老子剛洗的車。”
很微妙的,沈逸心髒顫了顫。
他想說些什麼,又什麼都說不出口。
甚至,他都不明白自己這種情緒的由來。
隻是在某個電光火石之間,他竟然汗毛直立。
好像那個被撞死後又被車輪匆匆碾過的實驗體是自己。
江北宴透過後視鏡,見他臉色發白,很沒眼力見地問了嘴:“靠,你該不會死在半路吧?”
沈逸閉上雙眼,有些無力地輕笑:“那就算你倒黴。”
他們的人應當是用火力硬生生從實驗體中破開了口。路上堆滿燒焦的屍骸,還沒來得及被熄滅的火焰搖搖晃晃,夕陽映襯下,有些别樣的荒涼。
沈逸意識昏沉,即将睡過去前一刻,目光落在窗外迅速掠過的那幾張殘碎的臉上,不知怎的就回憶起那天實驗室的慘狀。
也是像現在這樣,血是血肉是肉,熟悉的,陌生的無一例外,不留生口。密密麻麻的人跟垃圾似的被堆疊在一起,連帶着他們作為生命而具備的所有情緒,所有願望,全被一把火燒了個幹淨。
滿目瘡痍。
那本該也是他的歸宿。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被戴上鐐铐,周而複始吊着一口氣生生死死。
可既然洛奕俞敢給他這個機會,就務必要做好被反咬一口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