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燈轉為綠燈,但淩晨的這條路上,幾乎沒有其他車,沒有鳴笛催促,也不存在阻礙交通,姜滿的車就這樣停在那兒,像是在等一個永遠不會綠的紅燈。
路燈真的很亮,車裡開着空調,強勁而又持續的涼風不免讓人生出幾分寒意,但路燈把人的臉照得暖洋洋的。
薄臨伸手把車内空調的溫度調高了一些,輕輕歎了口氣,“恩人,其實我不該瞞你的。”
他擡起頭,神情從容,看不出半點陰謀與謊言的影子,他的聲音依舊溫和,不急不緩。
“等你到我家,你就明白了。”
“你是巫玄對吧?”姜滿收回視線,車子重新啟動,迎着綠燈行駛過了這個路口,緩緩開在無人的路上。
“從一開始,你們就打聽到了我是從哪裡來的,所以,你去了西疆,甚至去了拉爾塔格金山,然後找到阿卓,讓他附在你身上,再後來,你安排了一場車禍,讓我注意到阿卓,讓我知道你身上的附體靈是誰,然後跟在我身邊,再自導自演一場戲,找人搶走阿卓,目的,就是讓我去麓川,去你們的九黎寨。”
她很少和别人這樣詳細的說出自己的判斷,但她認為,薄臨畢竟真金白銀的掏了錢,也給了她不少方便,她願意和他說清楚,并給他一次機會。
因為,如果能讓他成為她這邊的人,後面的事會容易的多。
他的破綻太多了,除了她說出來的這些,醫院裡那個偷聽她和張雲漢說話的玄人、他作為普通人第一次直面鬼怪的态度、聽到那個巫玄聲音時他冷靜的提醒,還有他一個人在車裡等待他們的作案時間……
一切都太值得懷疑與推敲。
薄臨愣了愣,顯然沒明白過來。
姜滿不屑地彎起嘴角,“你們的大費周章,真像個笑話,想知道什麼,你直接問我,也許我就告訴你了呢?”
薄臨低下頭,隐藏在光影暗處的臉上,是一抹無奈又寵溺的笑,像極了聽到小孩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看穿了他,看穿他其實是個“外星人”。
但他總不能為了哄小孩,就順着她說他真是“外星人”,所以,還是需要解釋一下。
“我覺得,恩人,你應該是誤會了。”
“誤會?你不承認?”她不多的耐心已經用完了,不免有些惱怒。
“也許是我的隐瞞讓你有了這樣的猜測,但是我從來沒有去過九黎寨,也沒有接觸過什麼巫玄。”
薄臨解開了袖扣,露出了手臂和上面的紗布繃帶,從肩膀一直纏到了手肘,卻似乎并不影響他的行動。
“你的疑問,我都可以解釋。你知道,我家所涉及的産業很多,遇到的事自然也多,所以,我接觸過玄人,但我不是玄人,也沒有接觸過巫玄。”
他繼續說:“我去西疆是因為一張照片,這就是我說你到我家就明白了的原因。”
“照片?”姜滿的視線在前方路上,眉頭微微蹙起。
薄臨點頭,“是,一張一百多年前的照片,正是因為這張照片,我才會總是看你……那張照片上的人,和你很像。”
姜滿的心跳像是漏了一拍,薄臨的話帶給她無數種可能。
薄臨有些擔心地看着她握住方向盤的手,她的手在抖,像是為了抑制這種軀體化的顫抖,她用力的握緊了方向盤,指節發白。
“或許,你需要停車,現在路上沒人,停在路邊,應該沒事。”
姜滿看了他一眼,接着轉動方向盤,松開踩在油門上的腳,移到了刹車踏闆,車子緩緩停在了路邊。
“我會把車開去紫微山路,我在那兒等張雲漢,你自己開着這輛車回家。”
她的眼睛落在車内每一處,像是無聲的道别。
“這車還給你,我不要了,我也不需要去看那張照片,你是誰,與我無關,以後,我們不會再見了。”
薄臨露出不解的神色,卻還是維持着平靜溫和的語氣,“但是,這輛車已經在你的名下了,要轉給我需要辦很多手續,我們可能……沒法不見。”
天一道給了姜滿一個妥帖的身份,在這個有秩序的社會,她是一個二十歲的普通女孩,有姓名、有戶口。
姜滿有些不耐煩,“那就随你怎麼處理,反正我不要了。”
薄臨靜靜地看着她,然後說:“其實你可以就在這兒把我放下,我能找人來接我,這輛車還是你的。”
姜滿不置可否,打開車窗,夏夜的風吹在她臉上,似乎并不能給她帶來一點平靜。
她察覺到旁邊這個人似乎還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麼?說吧。”
她并不讨厭他,相反,她很喜歡聽他的聲音,他的聲音很像拉爾塔格金山的冰川,在陽光的溫暖下,緩緩的滴落,然後彙聚成冰藍色的湖泊,那麼幹淨,那麼漂亮。
“我原本想說,能不能問一問,你為什麼不想看那張照片,但我想到你的答案,‘一定’是不能問。”薄臨笑了。
他把“一定”二字咬的很重。
姜滿的手肘擱在了車窗上,手背支着腦袋,側過臉看向他,“一定?”她微笑起來,“不一定,我可以告訴你。”
薄臨有些驚訝,眼睛微微睜大,不那麼誇張,卻能讓人看出變化,面部肌肉往豎向微變,最好不要顯露出擡頭紋,隻讓眉毛微揚,盡量不讓人注意到眉毛的變化,因為那樣有些刻意,嘴巴不要變,保持放松,這樣,可以讓人覺得他仍然得體地維持着自己的風度。
他很自信,對于自己的每一個表情,沒有人比他更熟悉,也沒有人比他更會僞裝。
姜滿緩緩眨眼,像是眼皮沉重的倦怠感,也有些像慵懶放松的狀态,“薄先生,如果我說,那張照片上的人,就是我,你相信嗎?”
薄臨垂眸想了想,點頭答:“你說過我不笨,不敢有負恩人的誇贊,剛才那個巫玄的聲音說過,要和你探讨長生之法,我猜,你應該活了很久。”
姜滿嘴角彎起,輕輕眨眼,算是認可了他的答案,“你覺得,你,為什麼是你?”
“我,為什麼是我?”薄臨看了看時間,“這好像是個哲學問題,現在是淩晨三點十七分,我和你坐在車裡,停在行駛路段,探讨哲學,這件事,似乎更像某種抽象行為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