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璋神色一凜,目光極快地掠過畫舫上方。
下一秒,不等阮窈反應過來,她整個人便已被他拉到身後。
他面色冷沉,蹙了下眉,“走。”
與此同時,腳下的船毫無征兆地猛然晃蕩起來。她尚且來不及邁步,就險些因為失衡而摔倒,幸而被他手臂扶了一把。
生死關頭,阮窈再顧不上糾扯方才争執的事,心急如焚随着裴璋往船下跑。
沿路上,她看見數名持着兵械的人從畫舫側邊的小船上沖出,同侍衛砍殺成一團。
重雲面色嚴峻,一面護住裴璋,一面引着他們去往畫舫另一側,“前面有預先備好的船,公子先走……”
他剛說完,船身陡然向另一側劇烈翻斜。
畫舫的欄杆本就不高,阮窈恰好靠在欄邊借此穩固身形,整個人頓因巨大的沖擊力而摔了下去。
她一陣昏頭轉向,本以為會就此時落水,可右手小臂卻被裴璋拉住,堪堪懸在欄杆下。
湖上的刺客越來越多,他所帶的暗衛四散迎敵,重雲也被牽絆住,一時間無法抽身。
裴璋神色不見慌亂,手上發力想将她拉起,另一隻手也試圖來抱她。
阮窈心跳的飛快,額上不知是熱汗還是冷汗,雙手拼命往上攀。
就在此時,畫舫再次震顫不已,她一聲驚呼,不禁沒能爬上去,反倒離湖中的水腥氣更近。
“公子快走!”重雲以一敵多,話語裡滿是急切,“他們還有弓箭手在上面,此處危險!”
裴璋似乎看出了她的猶豫,五指骨節用力得泛白,“抓住我,”他聲音由沉轉急。
阮窈望了他一眼。
裴璋眸色烏黑,像是此時漫長無垠的夜。淩亂的火光在他眸中碎裂,令他看上去不再似往日那般波瀾不興。
又是一支羽箭自上方急急射下,釘入船闆中。
“你……走吧,”她微一搖頭,開始掙脫他的手。
畫舫又是一陣晃蕩,裴璋站在最為傾斜的欄杆邊,維持自身站立已是不易。
混亂中,阮窈終于松開了他的手,連摔入湖中的水聲也被震耳欲聾的砍殺聲所掩蓋,悄無聲息,再尋不見半分蹤影。
肌膚相貼的觸感猶存于他的五指之間,仿佛伸手仍可握到那片溫熱滑膩。
可他卻連一方袖角都未曾留住,眼見着她如同一股青煙,消散于湖水中。
*
湖上因這驟然的變故而攪得支離破碎,漫天月色也被火光所污,頃刻間亂為一團。
船上遊人不斷尖叫啼哭,遙遙看去,像是被驚起的鴉雀,慌不擇路地四散奔逃。
接連有人墜入水中,湖面上逐漸浮起零碎的殘肢與溺斃的屍首,血花一圈一圈地泛開。
裴璋在侍從的護送下乘小船離開湖心,他右臂被暗箭所傷,傷口正往外滲着鮮血,很快便染污了衣料。
幾人匆匆登上湖岸,借着夜色掩映身形,暫且甩脫了追兵,在山林中尋到一處較為隐蔽的山洞。
裴璋垂眸看了眼血迹斑駁的衣袖,沉聲對重雲說道:“去尋她。”
聽他這樣說,重雲身形卻未動,咬牙猶豫片刻,低低說了句:“刺客人數衆多,又尚未脫險,就讓屬下守着公子吧。”
他繼而擰眉望向裴璋受傷的手臂,神色愈發難看,“這句話屬下本不該說,隻是湖中情勢混亂,她這般摔下去,隻怕……”
“莫要多言,”裴璋眸光微沉,側目掃了他一眼,“去吧。”
阮窈擅于凫水,他是知曉的。
且她方才的神情……絕非是等死之意。
倘若是要赴死,她絕不會,也不該放開他的手。
即便是死,她也合該死在他的掌中,而非就此墜于陰冷的湖底。
裴璋冷靜地想着,臉上的血色盡數褪去,愈發顯得蒼白。
*
落入湖中的那一刻,阮窈的耳旁徹底安靜了,隻聽得見自己響如擂鼓的心跳聲。
她劃動雙臂,使勁蹬着腿,依循直覺遊出一段後,才小心翼翼将頭浮出水面換氣。
湖面上亂作一團,畫舫的羅帳被火舌所吞噬,繼而轟然倒塌,她鼻尖近乎聞見了焦枯的濃煙味。
她不再多看,匆忙辨了辨方向,重又俯身朝着相反的湖岸遊去。
夜色中的湖面一片暗沉,岸邊肉眼瞧着不算太遠,真靠雙腿遊起來卻好似遠在天邊。
察覺到身後有巡船在追她時,阮窈下意識便要往水中潛,直至聽見一聲熟悉的叫喊,她才遲疑地停下。
劃船的侍從伸手拉她上船,而重雲竟也在船上。
“你怎麼在這兒?”阮窈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這樣聲勢浩大的刺殺,總不可能是為了她,重雲此時應當守在裴璋身邊才對。
他臉色一貫的冷,言簡意赅說道:“公子讓我來尋你。”
阮窈心中從迷茫到恍然,随後低頭掩飾住唇畔略帶嘲諷的笑。
若說裴璋先前的言行尚不足夠令她确認某些事,那麼今夜自己墜下湖前的那一瞬,他不複沉靜的眼,分明在無聲地昭示着他的确對她上了心。
若換作平時,她自當竊喜,隻因這本就是她一直期盼的事。
任她再微末,總歸也有着女兒家的虛榮心,誘得像裴璋這樣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對自己起意,怎能不令人雀躍。
隻是兩人鬧成這番模樣,她眼下又筋疲力盡,腳也不知在水下踢到了什麼,一時半會實在高興不起來,神色怏怏地在船上蜷縮成一團。
下船之後,重雲瞧出阮窈腳上的傷,低聲說了句得罪,便抱起她趕路。
不多時,二人就來到了林間的山洞。
重雲将她送到,又向裴璋小聲複命後,轉身去了外頭守着。
裴璋倚着山壁而坐,面色沉着自若,唯有臂上染着幾朵深紅色的血花,臉上也因失血而顯得蒼白,眼眸正沉沉看向她。
阮窈并不太想承認,然而在見到他的一瞬間,她便不由自主略松口氣,一直緊懸的心也落下了些許。
她的身體幾乎習慣性地就想向他示弱撒嬌,可下一秒便想到兩人不久前的相持不下,頓覺氛圍有幾分不自在。
于是她自顧自坐下,剛摸了摸纏在腕上的玉佩,便覺身上一暖。
是裴璋将他的外袍披在了她的濕衣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