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向滿有些手足無措,面對這無所事事的春節假期。
每天好像除了背題和吃飯睡覺沒有什麼可花時間的事情,這樣的空閑對她來說是奢侈的。
她從讀書時就沒有享受假期的概念,寒暑假往往要比在學校上課更累,因為那時龍龍太小了,去哪裡都要人背着,上山幹活,喂豬,喂雞,打包谷料......她和媽媽換着背。
小小的人真重啊,她得彎着腰,不然很容易就在爬山時後仰過去了。
那望不斷的山崗,像是巨大的墳頭,把她困囿其中,爬上一座還有一座,沒完沒了。
向滿手上的凍瘡自那時留下。
冬天的水砭骨,接來一根水管到院子裡,就在大盆裡洗洗涮涮,一家人吃完飯的碗筷、衣服鞋子、龍龍的尿布......
凍瘡這東西,塗了藥膏好得快,可是第二年繼續犯,冷了熱了都難受,鑽心癢,還不能撓。向滿那時沒覺得有什麼,是因為學校裡的同學們都差不多,誰的身上都有生活磋磨過的痕迹。
山裡太窮了,沒辦法。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尤其是女孩子,大抵就是從分擔家事開始的。時間一長,手上粗糙紋路裡全是黑黢黢的,溫水洗,熱水泡,怎麼都洗不幹淨。
向滿想嘗試醫美的念頭也并非一天兩天了。
她想換一雙手,換一雙漂亮的、細皙的、柔軟的手。
有幹淨整潔的指甲,勻稱的骨節,如溫暖春風拂過不留痕的指腹,還有曲線柔滑的掌紋......向滿從來對打扮燃不起熱情,任由遍天遍地的美妝視頻和購物網站洗腦般營銷,她也沒覺出興趣,唯有這雙手。
她太在意這雙手了。
上個月她用提成獎金為自己換了一個筆記本電腦,總算把之前那台用了多年的二手貨淘汰掉。
換電腦後向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舊電腦裡的資料導出,還有她在浏覽器收藏的幾百條網頁書簽——全都和醫美有關。
她太重視,所以要做足準備功課,她還從線上看診的整形醫生那裡了解到,她這雙手要做激光整形也是一項大工程,能不能達到她預期效果還是一個未知數,要在進程裡逐漸調整方案。
現在的醫美真的不便宜。
卻是向滿最心甘情願的一筆大額開銷。
然而。
向滿坐在床墊上,腿上蓋着被子,書和筆記放在一邊,另一邊是手機和電腦。
龍龍年紀不大,但做事一向有條理,她掐算好時間換sim卡,手機開機的一瞬間果然收到了數條短信,龍龍把爸媽的和自己的身份證照片都發了過來,正反面都有。
“大姐的我暫時拿不到,等她回來的機會,我再偷來拍。”
“姐,你好好的。”
向延龍對向滿毫無戒備,一句話也沒多問,他笃定向滿不會做任何傷害家人的事,即便她離家出走了這麼多年,那也是逼不得已,不是她所願,向延龍一直這樣想。
向滿把sim卡重新換回來,然後把那幾張身份證照片存在電腦裡,關上醫美整形的網頁,轉而在搜索欄上輸入“大病重疾險”幾個字。
除夕夜的那通電話讓她惴惴,當聽聞媽媽低血壓數次暈倒時,心都要揪起來。她原本就有打算,在她徹底在北京立足、經濟狀況好一些以後,給家裡郵一筆錢,當做買斷人生也好,了結恩怨也罷。如今她覺得這筆錢可以以買保險的形式付出,這很值得。
隻是醫美的計劃就又要往後拖了。
當心狠和心軟都不夠徹底的時候,人就會陷入旋渦裡。
向滿就站在這個旋渦的邊緣。
旋渦裡浪潮洶湧,卷動的是父母,大姐,弟弟,這些盡管她狠心離開了卻依然無法放下牽挂的人,旋渦外面則是句句怒吼,驚天動地,在她耳邊聲如炸雷般——逃出來不容易,别回頭瞧。
人生苦厄疊加,唯有自救。
向滿邁出了自救的第一步,可後面路程依舊漫漫,她能做的隻有走一步看一步,也隻有此刻,她再次深切感知到人心複雜。
從日頭正午到日落西沉。
向滿又在房間呆了整整一天,她查了不少關于大病重疾險的内容,還到各個保險公司網站翻了一圈,留了幾個想咨詢的,打算假期過後去聯系。這是她暫時唯一力所能及可做的。
中途去廚房煮了半袋速凍小馄饨,打了顆雞蛋,攪成蛋花,一股腦吃下去。
再回來的時候,發現手機亮了,是姜晨給她發的信息,問她某一個廠家的多潘立酮是不是調價了,剛有一個老大爺來買胃藥,衣着看着寒酸,她好心想給推薦了最便宜的那種。
她們都一樣,都是心底柔軟的人。
向滿查了查調價單,發給姜晨。
姜晨回她:“姐,我要死了。”
“?”
“我要連上六天班,今天隻是第三天,姐,我要死了。”
假期門店營業時間略有縮短,下午不換班,早八晚六,兩個人盯一天,從除夕那天一直持續到大年初五,初六恢複正常。
過年期間來買藥的人比平時少,這段加班不辛苦,就是磨人。盡管加班費非常可觀,但對于姜晨這種不差錢的女孩子來說沒什麼誘惑力。父母如今依舊每月給她生活費,和在學校時一樣,唯恐她受了委屈。
而姜晨也确實不是會讓自己受委屈的人。
今天是大年初二,就已經有點熬不住了。
當晚下班,她先是告知向滿,說自己有點不舒服,然後又打電話給楊曉青,話筒裡聲線飄忽,顫顫巍巍:“曉青姐,我明天得請個假了,我吃壞肚子了,渾身冒冷汗,起不來。”
楊曉青遠在老家,手伸不過來,急急忙忙給姜晨準了假,又臨時從其他門店借了一個家在北京本地的店員來頂班。
一通操作下來,幾個人都是手忙腳亂。向滿有那麼一瞬間特别想說實話,說自己其實沒離京,可以頂上,可思來想去糾結半晌還是作罷。
第二天中午,她就在朋友圈裡看到了姜晨的動态。
姜晨發了照片,正和朋友逛商場呢,一人手裡舉了杯奶茶,新品,還是不去冰的。哪裡有半分不舒服的模樣。
向滿以為自己看錯了,刷新了一下,這條朋友圈瞬間消失。
她私聊姜晨:“你是忘記屏蔽我們了嗎?”
屏幕上方“正在輸入中”持續許久,姜晨大概自覺理虧,給向滿發了個抱抱的表情:“對不起嘛姐,對不起對不起,哎呀真是的,手快了,忘記屏蔽同事,被你看到了。”
她知道向滿從不多管閑事。
“我重新發了一條,嘿嘿,姐,你看見了也當沒看見,替我保密哈。”姜晨習慣和向滿賣慘,她喜歡向滿,“我真的是不想加班,今天我朋友約我出來逛街,我們一會兒還要去玩密室逃脫,就一天,我明天肯定回去乖乖站櫃台,我保證。”
春節時期,娛樂活動也着實匮乏,年輕人們在劇本殺和密室逃脫聚集着,從早排到晚,姜晨愛熱鬧,就想趁着假期好好玩呢。
向滿糾結很久才給她回複:“那你小心點。”
可别被發現了。
向滿扪心自問,她說這話的時候有那麼點兒心虛,因為她自己也并非坦坦蕩蕩,明明是個遊魂,卻對外聲稱自己有家可歸,有人挂念。
相比起來還是她更惡劣些,像是娛樂圈裡給自己造人設的明星藝人,披一層自己織就的皮毛,行走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