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媽豈不是更生你氣?”
向滿拉開窗戶,想要仔細看看外面幾無蹤影的雪。
“還有我弟,”她的聲線被室外的風扯着,“我弟會陪他們。”
“你有兄弟姐妹?”
“對。”
向滿臉有點紅,應該不是被凍的。
“你别跟别人說。”
“想多了,誰認得你是誰?”
“嗯,那就行。”
“這有什麼可保密的麼?”沈唯清發了一個自己的定位給向滿:“給你一個我的把柄,這下咱倆在同一條繩了,你也記得給我保密。”
向滿足足劃了好幾下屏幕,才在定位地圖裡找到自己的位置。
她有一點驚訝:“汪奶奶說你回上海了。”
“我爸以為我在北京。”
沈唯清不願探聽别人家事,也不願意别人議論自己,可他願意和向滿說那麼一兩句,是因為他笃定向滿嘴嚴。
“和你一樣,不想回家。”沈唯清撚滅煙蒂,“多餘,回去做什麼呢?”
向滿被這兩個詞刺到。
也因沈唯清的語氣,盡管他是在說自己。
沈唯清自顧自講起這幾年自己不回家過春節的緣由,一來是因為他大部分時間在國外,沈建安未曾參與他的成長,父子倆關系自然單薄,二來則是因為沈建安後來的妻子。
為母總要為孩子考慮,盡管沈唯清對家裡生意一絲興趣都沒有,那女人也唯恐沈唯清搶了自己孩子的份,見到沈唯清态度總是不自然,那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今年不過上小學,和沈唯清就更沒話聊,自找尴尬。
于是逢年過節的場合,沈唯清巴不得跑遠點。
“可是他給你媽媽很多錢,還有補償,”向滿并不能理解,“你爸爸不是希望和你媽媽和好嗎?”
一開始是的,沈唯清說。
但時間一長,沈建安見汪展再無回頭可能,自然而然就放棄了。
當時誓言說得多麼海枯石爛,說到底,誰能愛誰永遠。
“男人麼,哪有一個好東西?”沈唯清這話把自己也罵進去了,但他仿佛并不在意,還笑着告誡向滿,“别看男人給你了什麼。大多數人願意付出的都是自己不缺的東西。”
沈建安不缺錢,所以他對汪展很大方。
“你要看他肯為你放棄什麼。”
向滿沒有說話。
她隻是靜靜撐着窗沿,一側耳畔是窗外風聲,另一側是話筒裡傳來的沈唯清的呼吸聲,清淺,一停一頓。
怅然,落寞,這些形容詞放到沈唯清身上并不算合适。像是輪毂濺起的泥點子,甩在剛洗完的車漆之上。
兩個人對着雪夜沉默了很久。
這不是同一片雪景。
一邊是風雪彌漫,一邊是雪粒零星。
向滿有一種錯覺,她覺得這除夕夜四處熱鬧,唯獨這微弱電流裡,全是孤寂。
“你在忙什麼?”沈唯清也意識到了,所以他來打破,“剛剛我給你發消息的時候,你在忙什麼?”
“我在看書。”向滿如實相告,“執業藥師考試的書,今年十月考試,我在準備。”
“行,那你繼續。”
向滿關上窗。
卧室溫度還沒升起來,她不得不趴在被子裡翻書,餘光瞥見沈唯清還沒有挂斷,時間一分一秒增加,她輕咳一聲,換來沈唯清一聲笑:“不打擾你的話,就通着吧。”
這讓向滿笃定了,那不是錯覺。
“你明天什麼打算?”
“在家裡。”
“後天呢?”
“還是在家。”
“不出去玩?”
“沒地方去。”
向滿沒說假話。朋友們也都離開了北京。
她今晚對沈唯清稍微萌發出一絲羨慕的情緒,以前沒有。因為今晚她意識到,他們同樣孤獨,卻有不同的應對方法,她在房間裡背題,而他在旅行。
我升了店長以後會漲工資,我也想出去玩。
向滿想。
她還沒有出過國。盡管這不在她的計劃表上,可她依舊心懷期待。
沈唯清此時此地身處的地方她也很感興趣。
“為什麼?喜歡滑雪?”
向滿沒有滑過雪。
“喜歡溫泉?”
向滿也說不是。
一個猜測在沈唯清腦海裡打轉,他想起在路上碰到的兩個中國遊客,他從她們身邊路過,聽見他們在讨論電影情書的取景地。
果然,向滿不說話了。
“......你還能再俗點嗎?”他挖苦她。
被皚皚雪色覆蓋的街道,溫暖煤油燈,那是多少人的聖地巡禮,盡管如今變得商業化。沈唯清終于意識到向滿果真還是個喜歡浪漫的小姑娘,管她人前多麼冷漠淡然。
“那你努力賺錢吧,小樽又不會跑。”
他笑起來。
“我會的。”向滿說。
兩個人就這麼通着話,時不時聊上兩句。向滿的學習效率不高,不過心情似乎好了些,沈唯清的笑聲透過話筒也變得溫和,不那麼讓人反感了。
這樣的除夕夜好像也不錯。
起碼,不算太差。
她連自己什麼時候睡着的都未曾察覺,第二天醒來一看,手機早就沒電關機了。
-
沈唯清醒得比她早。
他一早起來訂機票,告知宋溫:“我要回去了。”
“這麼快?有事?”
“沒事,是你這太無聊。”他說的是實話。要他在這酒店裡憋悶半個月,時不時還要對空間擺設和家具做點評,還不如殺了他。
幸好宋溫太太是位溫柔和善的日本女人,聽不懂中文。
在回國之前還有件事。
小樽是劄幌外港,沈唯清向她詢問路線,後者耐心向他解釋,然後借了他車鑰匙。
“大雪天,你犯什麼病了?去那做什麼?”宋溫說。
宋溫太太也不知道他要當即出發,一連串日語告訴沈唯清,路雖然不遠,但外面還在下雪,很危險。
“沒事,死在異國他鄉也挺浪漫。”
沈唯清口無遮攔。這也的确是他會說出來的話。隻是當他冒着風雪行駛在路途,雪被風裹挾打到玻璃上,車輪陷入、在積雪裡反複滾碾時,還是有那麼一點擔憂,畢竟路況不熟。
他其實直接回國也并無不妥。
由此,不由得再次想起自己昨晚對向滿的那句勸誡——
男人麼,能輕輕松松給你的,都不值得你萬般珍惜。唯有曆經千辛萬苦,才見心意。
到底還是無法坐雲端。
誰能不落窠臼?
沈唯清自認為他身上最大優點便是坦誠。
他的手掌微汗,總算駛進一段積雪稍淺的平緩道路,緩緩松了一口氣。
他對向滿心懷不軌。
在這漫天大雪裡,沈唯清認下了這一條罪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