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文台坊間四處流傳皇帝聽而不聞無心剿匪，放任海匪魚肉百姓的消息，一夕之間民聲載道，原先咒罵刺史不作為的那群人改為在小道竊竊私語，議論曆來剿匪的官員，再膽大些的甚至開始編排嘲諷官員的歌謠。

又兩日後，刺史府與司兵參軍府門前開始聚集大量百姓，咒罵催促間盡是要兩府帶兵剿匪，還文台最初的海上商道。

而與兩府門前的喧鬧嘈雜不同，客棧雅間内隻酒香彌漫，沈韫又飲一口酒算作解膩，吃飽喝足後以手肘支撐倚靠在桌沿，面上可見幾分倦意。

“這林柏元膽子可真大，竟真敢編排起皇帝的歌謠了，也不怕日後消息傳回長陽，誅他九族。”話是這麼說，可他語氣半點不見擔憂，面上的笑也沒有要隐藏的意思。

“林氏難道不是向來如此張揚嗎。”蕭稹随口附和。

沈韫搖搖頭，曲指撐住臉頰将臉頰肉壓下去幾分，話也悶悶的：“那是林柏元，林尚書還是很謹慎的，林将軍說不上多懂人情世故，好歹話少，不易出錯。”

蕭稹眼底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情緒，卻也隻是端酒一飲。

沒有察覺到對方那點變化，沈韫一扯嘴角：“皇帝老兒要我沈氏唱白臉，他唱紅臉坐享其成，我偏偏不如他願，将他臉皮撕下來。如今消息一出，管他謠言還是事實，百姓一鬧，縱使司兵參軍還想當縮頭烏龜，也不得不将兵馬盡數調出，供我等剿匪。”

蕭稹沒接這話，隻是覺得沈韫面頰微紅，興許是太久沒喝酒，昨夜又睡得遲，現下有些醉得倦了，開始說胡話了。

而沈韫也好似無形中為了證明自己沒醉，擡了擡眼皮，轉而道：“入關名冊呢，還是沒消息嗎？”

蕭稹仔細瞧着對面坐着的人，見那人眼皮耷拉着，像是困到了極緻，又非得等個答案，隻得無奈配合：“成楓在一個月前的入關名冊上确實查到了一位自長陽而來的男子，隻是那男子自入城後就一直住在城北的一間染坊内，鮮少出門。”

沈韫閉眼假寐，話卻沒停，隻是語速慢了些：“那人祖籍在長陽？”

蕭稹搖搖頭，俯身将其面前的菜盤移開些，以防對方衣袖落到盤中：“祖籍西川，自長陽而來。”

不知是不是酒的後勁上來了，沈韫有些頭疼，曲指捏了捏眉心，不滿地啧了一聲：“姓趙的和姓陳的都是西川來的。”

言外之意，他懷疑與江攬明接觸的就是七皇子與太子這二者其中之一派來的人。

蕭稹沒回，他不認為現在是個談正事的好時機，隻是起身将埋頭捏眉心的那人抱起。

沈韫身子猛地騰空，腦子暈乎乎的有些沒反應過來，手倒是下意識勾住了蕭稹的脖頸，整個人都埋在對方頸側。

蕭稹感受到頸側那點溫熱，酒氣彌漫，靜到極緻時，樓下傳來店小二的招呼聲，繼而是懷中人哼了兩聲。

“你是不是在酒裡下藥了，我怎麼這麼困呢。”沈韫像在自說自話，“我酒量分明很好的。”

蕭稹垂目看一眼，見對方臉頰愈發紅潤，想都不想就說：“酒足飯飽則倦，你這是困了。”

沈韫嗯一聲，表示願意下這個台階。

蕭稹話是這麼說，可有一事卻是真的，這客棧的酒确實烈，初嘗無感，如水一般無味，可一杯入喉就能感受到那股辣嗓子的感覺，後勁足，稍不注意就要醉，尤其耐不住沈韫一直配着飯菜當水喝。

但蕭稹也确實沒有阻止對方。

蕭稹将人放到榻上，正要俯身去撈被褥給對方蓋上，就發覺脖頸被一股力死死鎖住，垂目一看，沈韫睜着眼在看他，由茫然到清醒。

“我酒量很好的。”沈韫隻是沒頭沒腦地來這麼一句。

“嗯。”蕭稹附和，任由對方摟着他。

沈韫歎了一口氣，閉目又睜，其實也沒多清醒，隻是看着近在咫尺的世子殿下，笑了笑：“你是不是故意灌醉我的。”

蕭稹沒回。

“我沒有想一個人去找江攬明，也不找與他聯系的人。”沈韫淡淡開口，臨了又看出對方不信，加重了語氣，“這次是真的，你别不信我。”

蕭稹還是沒答。

“蕭玧懷。”沈韫像是有些急了，甚至可以說是氣急敗壞，“我真沒騙你，我不跑，長陽城沒有好人，我不跑的。”

蕭稹看着面前這個認真做保證的人，覺得對方就差舉起手朝他發誓了，可他又實在不知道該不該信，歎了一口氣，認真道：“你就不怕那群人朝你父親發難？”

沈韫像在認真思考，沒有立刻回答。

蕭稹像是看出了答案，卻還是不死心，想親耳聽一聽，又補充：“蕭文城如果再找不到你，可能會以你妹妹作為要挾，他此前不就要你妹妹與陳氏結親嗎。”

這下沈韫皺起了眉，顯然是生氣了，收攏十指下意識掐在對方頸上，近乎咬牙：“那我就殺了他。”

蕭稹一怔。

“汋清當是沈氏明珠，她有自己的日子要過，我隻要她一世安樂，誰也不許将她拉入深淵。”

蕭稹懷疑對方其實根本沒醉。

靜默片刻，蕭稹道：“可你在此處，護不住你妹妹。”

沈韫眨了眨眼，揚唇一瞬：“蕭玧懷，你這話是不是說得太晚了？”

蕭稹一副願聞其詳的模樣。

“我以為你不知道我如今處境有多艱難呢。”

看來還是醉了，蕭稹腹诽，每句話都跳躍，好像隻要别人引導什麼問題，他就能就着那問題的杆子往上爬。

“那你不後……不怨恨嗎？”蕭稹有些緊張。

沈韫沒答，閉上了眼睛，深呼吸一瞬後又變得平靜，很快徹底平穩，隻能聽見細微的呼吸聲，看起來已經完全撐不住了，整個人都睡死了過去。

蕭稹歎了一口氣，終是沒能等到答案，可失落的同時又有幾分慶幸，萬一沈君容真的心中有怨呢？他能說服自己不繼續将人留在身邊，放沈君容回家人身邊嗎？

似乎不能。

蕭稹将對方纏在他頸上的手輕輕掰開，又替其蓋好被褥，臨起身前看着睡着的沈韫，終是沒忍住在其額間落下一吻，起身準備前往城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