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罪人,陛下讓我們充當供品,我們也隻能認了,”說起“皇帝”的時候,村長那雙漆黑空洞的眼睛,第一次流露出複雜的情緒,是痛恨、是恐懼、是厭惡。最後卻隻能化作一聲無能為力的長歎,“百年來先輩不是沒想過抗争,可是每次隻會帶來更壞的結果,更激烈的手段。”
“祭司永遠還有下一個,而皇帝高坐廟堂,我們這些人,就算拼盡全力,連他衣角都抓不到,反倒平白讓更多人送死。”
雖然對她天真的想法并不認同,但是老夫婦還是對她的勇氣表示了感謝,表示等到祭司大人來了,他會去作證,告知祭司這個特殊情況。
回到房間以後,何晏晏如同被潑了一盆冷水,有些郁郁寡歡。
她早該想到的,這麼多年過去,這群人有這麼痛恨皇帝,怎麼可能沒想過抵抗。
“人在被無數次折斷雙翼隻會遺忘飛翔,”月照聲音很平靜,“他們難逃自身束縛,自然也難逃命運輪轉,無論重來幾次都一樣。”
何晏晏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按照老夫婦的說法,他們的先輩也曾經曆過無數次這樣的情況,也曾有人登高而立,振臂一呼。他們抵抗過的,但是一代又一代失敗,等交到他們這裡,已經沒辦法再鼓起勇氣了。
如果單純因為沒經曆而沒有勇氣,她可以想辦法給他們畫餅。但是如果勇氣曆經無數次失敗,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她應該怎麼說服他們這一次就有希望?
她枯坐了一天,看着山間來來往往的“人”,看到活人白骨到白骨生肉,最後火把熄滅,太陽升起,新的一天又重新開始。
***
餘星回下山後一路走來,發現懸崖底下是一個山谷,雜草叢生,怪石嶙峋,鮮有人迹。
在前方不遠是一處水潭,邊上長着零星的雜草,淩亂無章。而潭水碧綠,深不見底,如天上飛來一汪翠玉。
潭水平靜如鏡,直到一個石子激蕩開漣漪,他方才回過來神,收斂了神色,轉過身。
将軍從前頭察看完畢回來了,手裡凝眉看了他片刻,之後搖了搖頭:“百年前的村落早已破敗,這裡已經沒有人了,那些妖孽隻是不滿停了祭祀,什麼都沒問出來。”
餘星回一開始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方才點了點頭:“我打算起個陣,你……”
聽到這裡,将軍此刻終于按捺不住,急急開口,把之前被頻頻打斷的話一股腦都抛了出來:“現在不正是好時候,不管那個人有事沒事,如果抓到這個機會,你不就就能一展報複,讓朝中大變樣,你非要涉險幹什麼?”
外面的人不依不饒要見皇帝,他無奈之下隻得按照餘星回授意斥退衆人,隻是始終不明白他的想法。
他與餘星回自幼便是好友,半年前開始,餘星回不知為何,對皇帝好像完全失望。劉将軍本也覺得那廢物難當大任,餘星回才驚絕豔,碰上這樣一個昏君,實在難展報複,看到他想通了,本來還很高興。
但是這幾個月,他和皇帝之間,卻又好像有了新的變化。
餘星回像是才回過神,他淡聲開口:“陛下生死未蔔,如今公布此事,朝野必定大亂。”
将軍嗤笑一聲:“太傅大人手眼通天,朝中内外眼線遍布,壓下消息,等到王爺出現,對于太傅大人來說,想來也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吧。”他頓了頓,聲音一沉,意味不明看着他,“不過近來,我聽說陛下尤為信任太傅大人,難道是大人耽于眼下的權勢了?”
說完這一切,他也知道自己說得不客氣了。
沉默了片刻,他轉移話題,放緩了語氣。
“哎,其實你倒是也不用多找了,如果陛下真的掉進那裡,怕是沒有生還可能了,你過去也遲了。”
雖然沒有明說,但是餘星回知道那是一個什麼地方。
雖然人祭一直盛行,但靈帝讓桃溪村專司人祭的行為,實在太過有悖人倫,一直以來為诟病。
在曆史上,桃溪村也曾有過數次的抗争,但是一次一次地被打壓下來,有血性的人甘願玉石俱焚。
抗争到最後,留下的人,早就打磨了棱角,沒有了那種決絕。
他們對皇帝恐刻入骨髓,但是憎恨也一樣刻入骨髓,隻是有太多的顧慮,無法再次鼓起勇氣。
如果陛下真的獨身掉到那裡。
——沒有了軍隊保駕的皇帝,脆弱得如同一隻羔羊。
遇見那些人,等待的會是什麼呢?
那是積攢了上百年的怨氣與憎恨,卻沒有了顧慮與保留。
這本應該是一個可想可知的結果。
可是隐約地,他卻也總覺得,現在的陛下,或許可以帶來一些讓人意想不到的變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