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的生活枯燥、艱苦、乏味。
高松過五十歲後,愛上了喝酒。這一年宋西四十一歲了,喜歡上去茶館裡聽書。
有一次,宋西從茶館出來,去酒館接高松,看到和高松對坐喝酒的人醉醺醺的捂着臉哭,說:“我悔啊,我當年應該聽你的勸,我就不該太看得起自己,老高啊,你看我現在過成啥樣了……我要是像你一樣早早看開,現在不至于連個貼心的人都沒有啊。”
宋西手揣在兜裡,慢悠悠踱着步子過去,和高松說:“天不早,回了吧?”
高松一口悶掉杯底的酒,放下杯子站起身,拍了拍酒友的肩,什麼都沒說,和宋西并肩走出酒館。
回家的路上,宋西說:“咱明年不種那麼多地了。”
高松說:“不種,地就要抛荒。”
宋西說:“抛荒就抛荒吧,或者給别人種。”
高松沉默片刻,說:“我還幹的動。種了十幾年的地,抛荒,太可惜了。”
宋西說:“那就給别人種。”
高松不樂意,含含糊糊的不答應。
宋西說:“聽我的,要麼抛荒,要麼給一百畝地給别人種。”
回到家,該做晚飯了。高松悶頭去燒火,火燒起來,轉頭去淘米蒸飯。高松燒火的時候,宋西從院子裡打一桶水進來,倒進燒水的鍋裡去燒,高松淘米時,宋西從儲藏室拿出來幾個土豆、一顆卷心菜,又去外面屋檐下挂着的一排凍肉中拿了一塊牛肉,今天的晚餐菜色就是土豆燒牛肉和素炒卷心菜。換成十來年前,這兩個菜不夠他們兩個人吃的,現在,胃口不比從前了,高松是這樣,宋西也是。
吃飯的時候高松悶不吭聲,宋西知道他是心裡不痛快。
吃飯的間隙,宋西說:“咱們都不年輕了,種地辛苦,再這麼幹下去,早晚有累壞的一天。咱們少幹點地裡的活,多過點輕松的日子,多活兩年,錢少掙點都不算什麼。”
高松筷子一頓,低頭扒飯。
宋西看一眼他垂下的劉海,說:“你頭發長了,睡覺前我幫你剪剪。”
“嗯。”高松含糊的應了一聲。
年輕時候受過傷,留下病根的人,到了年老後,尤其難熬。高松晚年愛上喝酒,酒能麻痹人的神經,讓人晚上能睡個安穩覺。
高松人生最後那兩年,喝酒也不大管用了,每到半夜,身上疼痛發作,高松就會醒來。宋西被壓抑的呻.吟聲吵醒,就會起來給高松按一按,弄熱水瓶塞滿被窩,把高松身周弄的暖烘烘的,好歹叫他舒服點。
宋西這一生很在乎養生,吃、穿上從不虧待自己,周大廚教宋西廚藝,還教了宋西一套手腕保養法,宋西每天都沒有間斷過。高松五十歲的時候就有舊疾找上門來,宋西到五十五歲的時候,除了正常的衰老,身體仍然健健康康的。
宋西五十五歲還很好,高松就不行啦,這一年高松六十四了,被病痛折磨了十多年,這年冬天,高松看着不太好了。
高松要求宋西送他去團部醫院,和場部的衛生院不同,團部是軍醫院,高松住進來第一天就要求醫生給他打止痛針,這是區别于衛生院的高效止痛針,一針二百元,打進去就立竿見影。
當時醫生說了:“這個止痛不能多用,一天一針,連續打最多三針,超過這個劑量對身體有損害。”
止痛針見效,高松難得有些精神,背後墊着枕頭坐在病床上,說:“我黃土埋到下巴的人了,什麼損害不損害的,不重要,我就想人生最後的這段日子,過的舒坦點。”
醫生沒說别的,拿着醫用托盤走了。
高松目光轉向站在一旁的宋西,對他笑,說:“我的後事,就麻煩你啦。我走以後,在醫院火化,骨灰你幫我收着,哪天你回國了,就把我一道兒帶回去,随便找個荒郊野外把我埋了。”
宋西看着他,說:“好。”
高松笑着,說:“唉。我犯困了,我睡會兒。吃飯的時候我沒醒,你就叫我。”
宋西說:“好。”
高松躺下去,睡着了。宋西靜靜的看了他好久,覺得這重來一回的人生,十全九美,差了一點兒算圓滿。
到底是,差了一點。
宋西感受心中一股怅然之氣萦繞不去,垂下眼,無聲的歎了口氣,腳步輕悄離開了病房。
算了。算了。不論起初他是抱着什麼心來追求我,他這幾十年來沒有哪一天對我不好,我該滿足了。
五零三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淩晨二點,高松去世。享年,六十四歲。
東海郡,東海港。
正午時分,陽光普照,人眼所見之處,耀目生輝。宋西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拎着行李箱,排在下船的隊伍中,從船上下來,穿過碼頭,踏上陸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