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反思,可能剛才的嬉皮笑臉,有點兒不莊重。
但也不緻于此。
莫非。
莫非有些事,她知道了。
當年在匪窩裡的禍事,就足夠讓一個小女孩百般煎熬了,徐行藏知道,實在不必再給她添加負疚。
有些事,自己身上痛一遍就夠了,要兩人抱頭痛哭幹什麼?
異位而處,他不願意徐昏明為保他一命,付出太多的東西。但是刀子架在脖子上,他實在害怕,稍有偏頗,或是談廣涯,或是源途君,就想把主意打在徐昏明身上。
或許徐昏明死得,但他怕她沒死,反而活了下去,以寄生蟲的形式。
所以那聲仰慕,極其自然地就從他口裡說了出去。
已是前塵往事,何必今日再提?!
徐行藏暗自責怪徐曾,這行事作風,真不周到,不聰明。她難道不該,就此當作不知嗎,那良心不安的時候,偷着補償補償,實在不方便的時候,就隻作沒有這一回事。
如此,她方便,自己也心安。
她知不知道,她想成大事,就實在不用守一些像“君子不欺于暗室”的鬼話嗎。
如果她瞻前顧後、拖泥帶水,如何與談廣涯過招鬥法。
徐行藏的叱聲尚未發出,貴妃娘娘先雙目紅赤。
掐脖頸的手換了雙,但纖弱之處同樣疊聲叫苦。
“徐行藏,你不會覺得你分外偉大吧?”
“你看看你自己的鬼樣子!”徐曾手上青筋迸出,“我求着你來幫我了嗎?别人死得,為什麼你我就死不得?”
窒息之感再次沖上頭,然而徐行藏已經不覺得有多恐懼了,隻嘔出紅液。
血迹打濕了徐曾的手,她反倒冷靜了些,還輕輕拍了拍徐行藏的臉。
讓他可盡遺言。
“哥,對不起,你這樣太辛苦了。我幫幫你,好嗎?”
夢人找不到解毒之法,徐曾料定他會有朝一日爬向談廣涯。
“你要我死?”
對方音量一小,徐行藏的情緒就穩定了下來,笑容露出,得體而溫和。
真是令人遺憾。
我确乎以為你是來救我的。
結果,大費周折一趟,原來是來成全我的體面的。
“不,我隻是想幫你解脫。”
死,這個字眼太晦氣,沒幾個人會時時刻刻挂在嘴邊。但徐曾此時不提,卻并非因為此。而是,這個世界沒有給徐行藏留至少有個人樣活着的路子,他别無辦法,要麼像條狗一樣待在談廣涯身邊,搖尾乞憐,得暫時之舒适;要麼像他之前一樣,不僅放浪形骸,而且日夜痛苦,時時煎熬。
唯二的兩種活法,談不上誰比誰更有尊嚴,誰比誰更像個活鬼。
而死,這個萬般隐晦,至極痛苦之事,竟是徐曾想得到的,對她親哥而言最溫柔,最美好的事兒了。
死後,所有的痛苦煙消雲散,過往的狼藉一筆勾銷。哥哥,我會蒙蔽世人的眼睛,堵塞他們的耳朵,引誘他們隻說巧言;我還會想辦法為你著書立傳,廣傳聲名。此後,星宿的光芒永不黯淡,危宿仙君的美名,亘古流傳。
世人會知少年仙君驚才絕豔,會追憶漫天飛葉動中洲,會緬懷溫和仁義的前朝殿下。
陰影不複存在,而星光恒久燦爛。
“哥,你且信我。”
這個該死的世道何其殘忍,當年徐行藏用他自己,勉強換了自己一條還像樣子的活路,而我要報答他,卻唯有親手了解了他。
如果命運受最惡心的人制裁,呼吸就是罪過。
徐行藏搖頭。
你哥我不想青史留名,也無意百家叩首,且讓我曳尾于灘塗。能活一日是一日吧。
“我是個好人嗎?嗯?但凡,這個世界上,有那麼一絲讓你舒服點的辦法,我不會去做嗎?”
徐行藏的脖子上,再疊出紅印。
哪怕要恩将仇報,折騰的藥王谷永無甯日,哪怕換我來替,哪怕由世人鮮血鋪就。我不在乎生靈塗炭,人世煉獄,也不在乎造下業果,報應不爽,我隻要你少那麼點痛苦,哪怕隻是皮肉上的一點痛苦。
理智已經當然無存,那把剜心割肉的小刀,再次降臨。
徐曾看這人一眼都有無比的痛苦。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背負着愧疚,行走多久。
蒼天啊。
難道我們當年意欲提劍除魔的少年輕狂,就如此罪不可赦麼?我都不要徐行藏高興快樂,我隻求他能跟個正常人一樣。拿他天賦去換,可以嗎?拿他的容色去換,可以嗎?拿他的道德品行去換,可以嗎?
我甯可世間多一個醜惡敗壞,昏聩惡俗之人!
我要我哥。
徐行藏再次搖頭,示以自己的決心。
死?
我為什麼要去尋死覓活?為什麼是我死,憑什麼要死的人是我?我還沒活膩呢。
我不願意現在入土為安,難道你要為了所謂的,我的快樂與體面,悖逆我的意志嗎。
非常抱歉,親愛的妹妹。
你哥實在沒有骨氣,讓你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