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沒有!這個肯定沒有!”紫玉趕緊擺手解釋道,“她們還是小學徒呢,每月就能賺一吊半的錢,東家給的價錢已經很高了,怎麼會少呢?”
她打從回來後便想與李素染商讨有關于這些小女娃工錢的事,沒想到白栖枝早就拍闆定下了,若是她請回來的是同門師兄妹的話,月俸便為三吊半的錢,倘若是學徒的話,那便隻能一吊半,畢竟香玉坊賺的也不多,更何況那些小學徒們還需要教授後才能成為真正的制粉師,這其中所需時長不短,她們一時間很難幫得上坊内什麼忙,隻能暫定月俸一吊半。
至于吃住——住的話,她早叫李素染去城内租了處便宜的小院子,契子都簽完了,就等着她們去了;吃飯的話,平日裡就跟坊内夥計一樣,現如今店内又擺放了新鮮瓜果零嘴用以待客,倘若當日那些小玩意兒客人沒吃完的話,左右放到明日也就不新鮮了,就在坊内打烊前叫這幫小女娃們都拿回去吃吧。
白栖枝将自己的這些想法說給紫玉聽,後者聽完,當即感動得快要落下淚來。
“東家!我紫玉敢拍着胸脯保證,您一定是全淮安——不,全大昭最好的東家了!她們跟着您,簡直就是天大的福分!從此以後,我一定會好好領着她們,不許讓任何人忤逆您!”
“這……倒也不必如此激動嘛。”白栖枝嘴上這麼說,心裡聽得簡直心花怒放!
她是最好的東家!
嘿嘿!她是最好的東家!!!
白栖枝恨不得拽着林聽瀾的耳朵讓他親耳過來聽一聽,省得他老是瞧不起她。
不過這似乎也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誰讓她記性太好,連帶着記仇都記得更久呢?
白栖枝小狗一樣高興地搖了搖身後的小尾巴,思緒又回到眼下的正事上,忍不住開口問道:“倘若不是工錢與食宿的話,紫玉阿姊又在擔心什麼呢?”
“唉——這事說來話長。”紫玉長歎了一口氣。
她抿唇頓了頓,這才将自己回村後遇到的事盡數講給白栖枝聽,包括她小師妹自殺的那段。
白栖枝一直在細細地聽着,聽到小師妹自殺時,她狠狠吃了一驚,像是遇到了什麼可怕的事一樣,面色都吓得慘白:“吊、吊死了?!”
“是啊。”紫玉又長長歎了口氣。
白栖枝抿唇默然了好一陣兒。
良久,她擡頭道:“我明白了,紫玉阿姊,你是擔心這些小女娃們會步了你小師妹的後塵?”
紫玉鄭重地點點頭。
她說:“東家您對我說過:‘不要向上去憐憫,要向下看。隻有向下看,才能看得到人間最真摯的苦難。’現如今,我眼睜睜地看着小師妹的陷入苦難卻無法救她脫身……不,與其說不能救她脫身,而是她已經是那個樣子了……您知道麼?她哪怕回了家,哪怕被她那該死的夫家害至流産,她心心念念的卻仍是她有沒有為那兩個畜生誕下男嬰。這樣的人,就算我勸,她也未必想要脫離苦海,她已經被規訓了,她變不了了,誰都救不了她了!可是——”
她驟然看向白栖枝的眼,眼中似有星星之火驟然點亮。
白栖枝隻覺得她恨不能将這簇燃燒至自己眼中。
隻聽紫玉鄭重道:“可是東家,這些孩子們不一樣!前半生她們受的苦可能永遠無法無法被彌補,可我希望,她們日後不要,至少不應該像我小師妹一樣被那些苦難一次又一次地拽入泥潭,她們還那麼小,她們還有的是機會,她們不應該被當做一口牲畜一樣在一次又一次地能出逃的時候,被自己身上的那些枷鎖一次又一次地拽進那片泥潭中!”
“所以,我想求東家一件事,隻是一件小小的事,您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多帶着這些小女娃們出去看看?哪怕隻能從遠處悄悄地偷看一眼,也要讓她們知道,在淮安,女兒也是可以出來賺錢養活自己的,女兒也是可以不用被逼着嫁給一個畜生的!”
“東家……”
紫玉也不知道為何自己會如此激動。
原本她應該是對這些事都沒有感覺的才對,明明她不應該摻和這些麻煩事才對!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當她接觸到白栖枝後,當她聽到白栖枝與大爺的賭注後,在她看見白栖枝為那位瘋子學谕奉粥、為那一對孤苦無依的乞兒兄妹雙手捧粥并垂下那一滴淚點後,她的胸腔中似有什麼東西,一點點,如同沖破某種詛咒般從心口處泛濫開來。
不對啊。
一切都不對啊!
明明她小時候也是個倔強又伶俐的丫頭的,明明她小時候也很要強的,為什麼?為什麼自從踏入香玉坊後,她就像變了一個人,除了四處花癡之外什麼都不曉得了呢?
——有時候我也覺得很奇怪,當我第一次見到大爺和沈公子的時候,我仿佛天生就該覺得他們天生就是這世上最好的人,他們天生就該是最般配的一對,以至于當白小姐來時,我便幾乎瘋魔般地認為她就是來拆散她們兩個的,她天生就是來破壞大爺與林公子的惡人,我天生就要與她為敵。
——可是,不是的,小姐她不是什麼惡人,小姐她人很好的。可我那時候就是瘋了,無論小姐做了什麼,我都認為她是帶着别樣的目的,無論小姐說什麼,我都覺得她是在蒙騙大爺和沈公子,她想要害他們!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我真是瘋了,可是我不知道我為什麼瘋,我一直都是渾渾噩噩的,直到……
——直到小姐救了我的命,直到小姐一次次地站出來糾正大爺的錯,直到小姐一次次地在大爺面前證明自己不像她口中說得那麼不堪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大爺似乎也沒有我想的那麼好。反倒是小姐,她實在是出乎我的意料。有時候我甚至覺得跟着她,自己才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樣可以為自己而活,隻有跟着她,我才一點點地想明白我到底是在活個什麼勁兒!
——如今想來,真是奇怪,明明我與小姐素昧平生,為什麼我就會那麼恨她呢?明明她也才是個方年入豆蔻的小姑娘呀,我當初怎麼就會那麼恨她呢?
這是春花以前同她閑聊時跟她說過的話。
紫玉當時聽了,并未覺得有什麼,可轉念細想,好像當初坊内每個人在初次見到小姐時也是這般針鋒相對的。
到現在紫玉也不明白自己當時為什麼要和一個小女娃硬較勁兒。
好奇怪啊,這種感覺。
就好像……
因為她失足踏入一個本不該是由她來當善人的領域,所以!
她們天生就該是恨她的……
——她們天生就該是恨她的。
……
[1]白居易《裴常侍以題薔薇架十八韻見示因廣為三十韻以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