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蓦地一愣,錢有富擡頭沒瞧見人,低頭卻瞧見了香玉坊近日來的那個新東家。
小姑娘身形矮小,站在他身前,光從他背後打過來,她就栖居在他的陰影裡,沒有擡頭,一雙黑白分明地眉目灼灼,也不說話,白淨的小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就這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周身散發着一股濃烈的冷風味兒,活像個從聊齋裡潛逃而出的陰冷怨靈。
錢有富被她盯得極為不适,因但知道她是林家林聽瀾的人,面上也不敢露出些什麼,隻是撐着讨好的笑容溫聲問道:“不知是什麼風把林家的白小老闆您給吹來了,咱兩家素來沒什麼仇怨,不知您如今莅臨我這桃妝軒是所謂何事啊?”
白栖枝仍是盯着她,眼睛眨也不眨,隻是緩慢地挪向李素染的方向,擡起手,用食指指尖對着她,陰恻恻道:“我,想要她。”
“哎呦這可不行!”錢有富大聲道。
白栖枝又緩慢地将眼珠轉回她臉上。
論身高,白栖枝隻到錢有富胸口,她若想正經看他,需将頭微揚起來些,這才能看個舒坦。
可她卻偏不,一張在冬日雪光下映得有些慘白的小臉一直對着他心口,隻将眼眶中的黑瞳略擡,露出下三白對着他,一副不好惹的模樣。
“為什麼不?”
錢有富洋洋得意道:“李掌櫃的自打進我桃妝軒前就是跟我簽了契子的,眼下她生是我桃妝軒的人,死是我桃妝軒的鬼,哪能是白小老闆您說要就能要去的?除非——”他将兩指一并,捏在大拇指上撚了撚,狡詐道,“總得付出點什麼不是?”
“你想要多少?”
“不多……”錢有富想了想,輕松道,“也就一百兩銀子吧。”
“一百兩銀子?!你怎麼不去搶?!”李素染幾乎要尖叫。
錢有富立馬形象畢露,惡狠狠地扭過頭看她:“賤奴,我和白老闆商談關你什麼事?閉好你的嘴,不然不隻是你的手,就連你的舌頭,我也要一并割下來!”
李素染氣得幾乎要把牙咬碎吞進肚子裡,精密的氣氛下,她甚至能聽見自己的齒尖正撚得咯咯作響。
“百兩……”白栖枝想了想,漠然道,“這個價格我倒也能付得起……”
李素染悚然道:“東家你瘋了?!”
白栖枝沒理她,繼續道:“那錢老闆可否能給我看一眼林掌櫃與您簽訂的契子?好讓我也知道知道,這一百兩銀子究竟是不是能将我家掌櫃真真正正、完好無損地贖出來。”
在淮安,有太多這樣的事了,就因着此地商業發達、大家所賺不菲,以至于所有人在簽訂契約之前,就想方設法地要從對方身上多撈些銀子,若隻是生意間的博弈倒也還好,至少是明面上的事兒,能涉及的地方就那麼多,再多的話,就得擺到明面上來,到時候兩方都吃虧,實在是得不償失。
可若是私下裡的黑契子麼……
一百兩,買她這隻手;二百兩,買她那隻手;五百兩買她的胳膊、六百兩買她一雙腿……這樣的事兒實在是屢見不鮮,更有甚者甚至連腸子、胃、心肝脾肺腎都明碼标價地給到對方,好對其漫天要價。
這其中最出名的一件事還得屬十五年前的斷腸事件:有位大戶人家的兒子被擄,賊人就這樣朝那位大戶人家的老爺各個部位明碼标價地讓他贖,那位老爺籌遍了所有的錢,卻還是略有缺欠,最後那賊人收了錢倒是放人了,卻因為那位老爺缺的錢正好是那位少爺一段腸子所标的價錢,于是山匪當場一道捅進那位少爺的腹部将他開膛後扯着他的腸子砍下一段,随後将他往那位老爺面前一推——據說當時那位少爺的腸子都從傷口處湧了出來,拖到地上,長長一條,甚至還在地上蜿蜒出了一道血痕。
結果可想而知:雖然那位老爺慌忙地把兒子的腸子塞回肚子裡,又急忙讓小厮請了最近的大夫跑過來診治,但最終,他的兒子還是因為失血過多而咽氣。而這位老爺在舉辦完兒子的喪禮後,又從江湖上請來最好的殺手,滅了那賊人全族。
由于此事實在駭人聽聞,以至于驚動了朝廷,整個淮安的官員全部被通緝,就連淮安的衙役們也全部被抄家砍頭,一時之間,人人喊打、人人避難,直到陛下将整個淮安的官宦人員徹底來了一番大換水,此事才漸漸平息。
再後來,随着律法越發完善,對此事的處理日益嚴苛,這才沒有人敢頂風作案、孳生禍端。
似是知道李素染今日會請幫手前來,錢有富緩緩拿出自己一大早上就揣在懷裡的契子,雙手遞給白栖枝看,臉上圓滑且不留痕迹地微微一笑:“白小老闆請看。”
白栖枝早從李素染口中知道了這契子上的内容,但她不敢略看,生怕自己看漏一個字就會使李素染有血光之災。
深重的視線在紙上一個字一個字地掠過,漆黑的眼瞳倒映着上面每一個字的形狀,待仔細看過一遍後,白栖枝忽地發出一聲輕笑,面上又恢複了平時那副和煦的笑顔,将那契子折疊好後又還給了錢有富。
後者急忙寶貝似的收回契子,剛揣入懷中,就聽着白栖枝淺笑說道:
“既然錢老闆白紙黑字寫了個明白,那依我看,想要贖回我家李掌櫃不僅不用我出錢,錢老闆您還得倒賠我二百兩呢。”
“你什麼意思?!”錢有富勃然大怒。
先前讨好的笑容從他臉上瞬間褪去,一張肥碩的臉上餘下的隻有陰沉冷厲,他陰狠地看向白栖枝,擺出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如同正磨牙吮血的猛獸般,指着她的眉心朝她厲聲罵道:
“你個小賤|貨,别以為有林家撐腰你就能如何?據我所知,那林聽瀾也沒有多稀罕你嘛!在他眼中你不過就是個死了爹娘的喪家犬!如今夾着尾巴求别人庇護,倒還真把自己當個主子似的拿架子了?下作的東西,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德行!”
“我告訴你,契子就在我手上,這上面寫的清清楚楚:自打契子簽下後,她李素染渾身上下的零件兒就歸我所有,任憑處置!契子是她自願簽的,我可沒逼着她,現如今她沒有按照契子上的做,被剁手也好、被打斷腿也好,她就得乖乖受罰!别說叫你一個黃毛小丫頭來給她撐腰,就算是叫官府的人來,她都逃不掉!”
“想贖她,這一百兩你願意出就出,不願意出就滾!還要我倒給你拿二百兩,你哪來的口氣?眼下四處無人,我勸你趕緊滾蛋,不然小心老子一個不順心,連你的手也一起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