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香玉坊内燈火如豆。
店内的大家都回家了,唯獨白栖枝還坐在櫃台後頭一條條地清點賬目。
李素染不在,許多事情都需要莫當時來做,而他又對理貨點賬一竅不通,擔子自然就落到了白栖枝身上。
做了一天的算賬娘子,白栖枝也很是乏累,因低頭太久,頸肩處的肌肉硬得跟鋼筋鐵闆一樣,稍微動一動就是挫骨的痛。
門口處似有黑影閃過,白栖枝擡頭去看。
什麼也沒有。
她垂下頭正打算繼續理賬,那黑影又忽地閃過,害得她不敢再低頭,一雙杏眸久久凝視着坊門,随即,起身。
李素染在香玉坊門口踱了許久。
方才老遠她就看着這坊内有燈火閃爍,便急急地就跑了過來,想要進去求助,然而,就在她即将抵達門口時——
她猶豫了。
這麼晚了還在店裡的會是誰呢?
莫伯麼?但裡頭的身影又不像。
紫玉麼?不對不對,她總是最早走的那個,不早逃就不錯了,怎麼會留在店裡理貨。
莫當時?更不可能了,能在店裡見到他就不錯了,怎麼可能這麼晚還留在這兒。
那難不成……
“吱呀。”
房門應聲打開,兩雙美眸就這樣對視着,久久,都沒有挪開。
腦海裡剛念叨的人一下子就蹦到自己面前,李素染甚至都來不及羞惱,隻這樣一臉驚慌地盯着白栖枝看,仿佛她是她的什麼至親。
白栖枝也在盯着李素染看,但她反應得倒是快,隻愣神了一瞬,臉上又恢複了李素染最讨厭的那抹和煦的微笑,同她溫聲道:
“雪夜太冷,李掌櫃可要進坊内小叙?”
李素染已經聽不清她到底在說什麼了。
她隻看見那張臉盈着笑,粉嫩的唇瓣張合着說了些什麼,但她聽不清了,無論白栖枝在說什麼,她都隻會點點頭,啞着嗓音,應下一個“好”字。
不知道為什麼,再度見到這張昔日最讨厭的臉,李素染的心緒反倒輕了下來,随着外頭紛飛的鵝毛大雪,一點點地,落地消失。
她是被白栖枝牽着手拉進香玉坊的。
對于她的到來,白栖枝沒有驚訝,也沒有太過高興,仍舊操持着平日裡那般水一樣的性子,見她唇瓣幹涸,甚至還特地給她倒了一盞酽茶。
隻可惜這茶是日落前沏的,放到現在,已經有些涼了。
——人走茶涼。
李素染握着那盞冷茶,淡淡地想了這麼一句。
一陣冰涼蓦地從她鬓角劃到耳畔。
李素染擡頭去看,就見着白栖枝一張小臉離自己好近,她正在為她将淩亂的鬓角掖到耳後。
她的動作依舊很溫柔,但和白日裡又有些不一樣,帶了些女孩子的稚氣與容易察覺的困倦疲态,就仿佛她不是香玉坊的新東家,而隻是一個來坊内小坐的豆蔻少女。因累了一天,以至于被磨得什麼脾氣與僞裝都沒有了,反倒流露出幾分她自己的模樣來。
白栖枝不是沒見到李素染眼中閃過的那一絲壓抑,但她隻是笑。
“怎麼了李掌櫃?”她剛開口,又将自己反駁,“不對,不是李掌櫃,眼下所有鋪子都打烊了,那便讓李素染隻是李素染,白栖枝隻歸白栖枝。”
“素染阿姊,看你神情疲倦,是發生了什麼事麼?”
燭火本就黑暗,搖曳着,卻因離白栖枝較近,反倒将她一張素白小臉顯得明亮柔和了起來。
加之她語氣溫柔、語調軟糯,一瞬間,李素染甚至忘了正是她将她氣走的,自己這麼多天的不順,都是因為她才會産生的。
可如今,面對這位小仇家的貼心詢問,面對着她氤氲了燈火的眼睛,李素染的内心竟蓦地生出一股委屈來。
倒也不是那種生氣的委屈。
是那種在外頭受了苦楚,好不容易強撐着笑回到家,卻被家中最小的阿妹看穿,于是在夜黑時分,阿妹舉着燈偷偷來到她身側,觀察着她強撐出來的笑意,小心翼翼地問她是不是在外面受了什麼委屈。
試問這天下有幾個人能在受盡委屈後經得起這樣的問詢?
李素染登時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