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紫玉發現竟自己對白栖枝一無所知,她隻知道她是林聽瀾和那人的人,隻知道她是被派來香玉坊的新東家,除此之外,有關于她的過往,有關于她的來曆,竟是一無所知。
到底是怎樣的家世才能養出如此溫潤又有膽識的孩子?
紫玉心下翻起千層驚濤駭浪,她下意識把住白栖枝的胳膊,想将她看個仔細,卻因為太過激動,指甲幾乎要陷進她的肉裡。
這麼一握,她才發覺白栖枝其實并不像她看起來的那麼珠圓玉潤。
小姑娘太瘦了,這麼一握,她甚至能掐到皮肉之下那根硬硬的臂骨,但小姑娘的臉又長得很圓,恰好彌補了這一點,叫人打眼看上去,還以為她是個團乎乎的千金大小姐。
可白栖枝是真的當過千金大小姐的,在她沒有來求林家庇護之前,在她的家還沒有覆滅之前,她可不就是個官宦人家裡嬌貴的金枝玉葉?
“紫玉阿姊。”一向愛哭的白栖枝這時卻沒有半分淚點,她平靜又溫潤地看着紫玉,幾乎是呢喃地懇求道,“栖枝愚鈍,懇請阿姊幫幫栖枝吧……”
她在求她,她一個東家竟然能放下身段來求她一個小小的售貨娘子。
這在她前半生的人生裡幾乎是聞所未聞——淮安最不缺的就是人才,你不肯幹有的是人肯幹,底下有的是人對你的職位虎視眈眈。
可縱然她對這位新東家如此無禮,東家也未說過她半分,甚至還在這裡放下身段求她垂憐。
自己難道還病着麼?難不成自己是病得糊塗了連夢境與現實都分不清楚了?紫玉暗暗地想。
手裡突然壓來了厚重的分量。
紫玉低頭去看,就見着白栖枝将那沓付諸全部心血的手劄輕輕放到了她手中。
“枝枝不懂制粉,這些東西放在枝枝手裡也是糟蹋,倘若紫玉阿姊不嫌棄,枝枝可否将此物留到阿姊手裡?這樣一來,它就有了用武之地,就不算是糟蹋了。”
白栖枝一瞬不瞬地看着,一雙溫柔杏眸裡滿是關切地詢問,沒有半點主子的架子。
紫玉看着她的眼,視線上移,落在她眉心那枚極其細小的紅痣,随即又将視線落了回來。
白栖枝還是笑着,溫潤的,和善的,像個小小的白仙子。
真是小神仙似的人物——紫玉平生第一次如此誇一個孩子。
良久,她也溫和了眉目,歎息道:“你這又是何苦?你早些同我們說這些事,我們也不必如此待你。”
“隻怕是早說了諸位也不會信我,不若不說。”白栖枝看着她的神情,忽地笑了,“難不成紫玉阿姊在可憐我?”
紫玉嗫喏道:“我……”
“不要可憐我。”白栖枝打斷了她的話,正色道,“我既是香玉坊的新東家,挨什麼罵都是我應得的,我不可憐,我手裡還握着香玉坊,至少我不值得紫玉阿姊你可憐。人……”猛地,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直到忍住後,她才接了下句,“人不能、至少不應該去憐憫上位者——不要向上去憐憫,要向下看。隻有向下看,才能看得到人間最真摯的苦難,隻有向下看,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才活着。咳咳咳……”
身染風寒,白栖枝本不該情緒如此激動,可有些話一說出來就像洪水決堤,不一口氣吐出來是不能夠的,由是她今天才顯得絮叨了些——或許她一直都如此絮叨,隻是今日才收斂起來,如今遇到一個由頭,便又被打回原形了。
待咳嗽過後,白栖枝皺起眉頭笑道:“紫玉阿姊,枝枝風寒未好,倘若阿姊再留下去就要同枝枝一起染上風寒了,到時候又會傳染給鋪子裡的其他人,況且現如今鋪子剛開張,斷然不能缺了阿姊,還請阿姊先回去,待枝枝病後,再帶贽禮謝過阿姊。抱歉了……”
紫玉回過神才發現自她進屋後,白栖枝便一口沒動過那碗湯藥,如今那碗湯藥已經涼了,靜靜地待在桌上,委委屈屈的,仿佛在控訴主人怎麼還沒喝她。
她點了點頭,起身一禮,正色道:“紫玉拜别東家,待東家病好,盡管吩咐紫玉,紫玉定當竭盡所能,必不負東家厚望。”
白栖枝聽見“東家”從紫玉口中說出時竟愣了一下,随即也立即起身,朝紫玉一禮道:
“那枝枝便暫且謝過紫玉阿姊了,待枝枝病好,定立即回到坊内,與大家同舟共濟。”
“嗯。”紫玉重重點了點頭,随即拿着那沓厚厚的手劄轉身離開。
看着她漸漸走遠的背影,白栖枝吐了口氣,緩緩拿起藥碗,一飲而盡,随即狠狠皺起眉眼找水喝。
藥苦得厲害,就算已經喝過許多也還是會嫌苦。
怪不得沈哥哥會賴藥……
心想着,門又開,白栖枝以為是紫玉去而複返,一擡頭才發現是春花來看她了。
見她如此,春花趕緊上前給她倒熱水,半是生氣半是心疼地埋怨道:“你說你,何必為了一個鋪子如此拼命?大晚上的,為了多讀幾頁書竟跑到井邊兒用冰水澆自己,這下得了風寒,誰難受誰知道了吧?!”
說完,趕緊把稀釋了碗底湯藥的熱水輕放到她面前,教訓道:“多喝點,喝完就趕緊鑽被窩,你這病得發幾場汗才能好,知不知道?”
知她嘴硬心軟,白栖枝笑着點頭應道:“知道的,可是——”
她看向紫玉離開的方向,忽而歎了口氣,對着空氣喃喃道:
“可是,不狠不行啊……”
不狠,又怎麼能收攏人心呢?
都是她自找的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