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爺!大爺!”
林聽瀾方開口吐出一字,一名小厮就院外急匆匆跑來。
“大爺!”見白栖枝在這兒,小厮一下子頓住,也不知該不該當着她的面說,一副很急的樣子。
林聽瀾使了個眼色,小厮便湊到他耳畔低聲密語。
原是生意那頭出了問題:原本禦史中丞約好後天才來看茶餅,卻因為家中有事明兒就得往回趕,這才隻能約到今天來談。
雖說大昭商業繁榮、朝廷重商,但到底還是受傳統士農工商地位的影響,商人低賤,哪裡敢拂了朝廷命官的面子?林聽瀾就算在愛沈忘塵,也沒腦子要斷林家的商路。
況且入冬事忙,今年北邊發了旱災,還有一衆災民等着朝廷救濟,大人們忙點也是正常。
隻是……
林聽瀾心裡還是擔心沈忘塵,此刻那人正燒得迷糊,大半天過去了也不見醒還一直困在夢魇裡。眼下他不敢讓府内其他下人進去唐突了沈忘塵,可若是交給白栖枝……
林聽瀾低頭看着将自己裹成一團的小白面團子。
隻怕忘塵也不希望她看到自己那副不堪的模樣吧?
思量之間,禦史中丞又派人來催,林聽瀾就算再沒法子也得選出個法子。
托盤又回到手中,白栖枝擡頭看向林聽瀾。
也算是當了這麼多年的青梅竹馬,這點意會還是看得懂的。
“放心吧!我會照顧好沈哥哥的!”
看着面前小姑娘信誓旦旦到就差擂心口的模樣,林聽瀾就算懸着一顆心,如今也不得不如此了。
如芍藥一般,沈忘塵也是簡單囑咐了兩句便大步離開,餘不得一點停留的時間。
望着那人匆匆離開的背影,白栖枝用鼻子長長歎了口氣——
真是個多事之冬啊……
不好!藥好像有點涼了,快進去快進去!
……
屋内的氣味并不好聞,檀香混着詭異的味道叫白栖枝忍不住屏息了一瞬。
朝裡走,就見着沈忘塵躺在柔軟的床榻上。
此刻他病得厲害,生個人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臉上、脖頸處都濕漉漉的滿是汗水,面若好女的俊臉蒼白着,血肉裡頭泛出不正常的潮紅,浮在蒼白如紙的面上,光是瞧着是煞是憐人。
他的手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了錦被,搭在床沿兒上,無力地蜷曲着,時不時顫上兩下。
白栖枝放下漆盤,伸手想要将他的手放回被子,可剛要觸及,腦子裡控制不住地浮現出許久之前林聽瀾那張陰沉的臉,吓得瑟縮了一下,連帶着手都虛握成拳往回縮了一分。
“咳咳咳!”床上的人突然咳的厲害,纖長的眼睫中滲出晶瑩的淚水,耳垂處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來。
白栖枝顧不得那麼多,趕緊将他的手塞回被子裡,又伸手在他胸膛前的被子上輕拍了拍,以示安慰。
沈忘塵如今這樣,肯定是喝不下藥的。
白栖枝正咬着指尖想怎麼把他喚醒,那人卻忽地又被夢魇魇住。
“阿娘……阿娘……”他像是個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孩子,一聲聲不住地喚着,“别丢下我……阿娘……别走……”
人在最脆弱時總會念起阿娘,仿佛隻要這樣一聲聲地念着,天大的苦楚也能漸漸平息。
沈忘塵的聲音實在是凄惶。
随着聲音一起從身體裡流淌出的,是在眼中早已醞釀了許久的、大顆大顆的淚珠。
他哭得梨花帶雨,反倒叫白栖枝不知所措。
她并不知道沈忘塵是被他阿娘拼盡全力塞進沈府的。
孩子總是阿娘的心頭肉,沈忘塵并不是沈家是正統的孩子,他是他娘和他爹一夜露水情緣懷的種,他娘身份低微,為了他能過上好日子,便是連命都豁上了。在沈忘塵認祖歸宗後沒多久,沈家便留子去母,随意在生死簿上勾抹去一道姓名。
沈忘塵并不是對此事一無所知。
所以被父親勾去族譜上的姓名時,無論怎樣,他到底心有愧疚,如今夢中重逢,他竟一時不知阿母究竟是來看他的,還是來怨他的。
白栖枝并不知道這些事,她聽着沈忘塵一聲聲地喚着“阿娘”還以為是他心内委屈,怯怯地伸出手,如哄襁褓稚子般在柔軟的錦被上不輕不重地拍着。
帕子一段浸過芍藥的淚,現在她捏起另一端,又染上沈忘塵的淚,裝作很成熟似的,哼唱着她故鄉那邊古舊的歌謠,打着拍子,絮絮安撫着沉浸在夢魇裡的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許是前十三年來她的阿娘也是這樣地,在每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對着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團的她,總是耐心又溫和地安撫;又或許是女孩子天生就有愛人的本領——總之,在她還不知道該怎樣做時,她就已經做出來了。
于是,那位沉浸在夢魇中的人又攀上了一塊浮木,沉沉浮浮地從一片混黑冰冷的意識海中得以喘息着——
窺見一絲天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