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是因為她在街上看到了賣糖葫蘆的姨姨,自己嘴饞用賺的工錢買了一根,然後又覺得自己吃獨食好像不太好,就用那二十文給待在家裡的這兩人也買了包散的吃吃看,然後把那位小姐賞的那塊碎銀子交給林聽瀾,證明自己不是自己單獨一個人就活不去。
屋内靜默無聲。
白栖枝忍了又忍,終于還是沒忍住。
“林聽瀾。”她擡起頭,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毫無懼色地看向林聽瀾,“你說我蠢笨,别說是要為我阿父阿母報仇,隻怕日後能不能單獨活下去都是個問題。可是,你現在看到了,就算我隻有自己一個人,也可以活下去。也許我賺的十文錢對你來說沒什麼,可是對我來說,十文錢可以夠我喝五天的粥,僅憑這五碗粥,就能夠我活五天的了。”
林聽瀾:“但你連住的地方都沒有。”
“我可以睡在街上。”白栖枝說,“我可以睡在街上、破廟裡,亦或是去别人家裡做工當粗使丫鬟,我從長平來到淮安,一路上我都是這麼過的。我沒你想象得那麼脆弱,不是非要過着以前那種錦衣玉食的生活,我很扛活,随便給我個地方我都能活得下去,我早就不是什麼嬌花了,我是野草,是一根“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孤草。但是,你知道這樣的我為什麼非得要待在林家,非得要跟在沈哥哥身後學習嗎?”
林聽瀾:“為什麼?”
白栖枝道:“因為沈哥哥對我說過,隻要我能跟着他好好學習,日後我就不用再走上嫁人生子的老路,不用逼着自己嫁給一個不通人性的畜生為他延綿子嗣。”
最後一句話她說得極輕極柔,卻叫林聽瀾一下子惱怒起來。
林聽瀾想開口,但是白栖枝沒給他說話的機會。
“你惱火也是沒有用的。”她說,“林聽瀾,你總是要證明你是對的我是錯的,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我一定是錯的你一定是對的?我賴在林家學習,不是貪圖你的榮華富貴。你知道的,我不是你的妻子,也不是你的情人,我沾不上你半點的光,你過着什麼樣的生活跟我沒一點關系。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從小到大,我好像就必須要和你綁在一起一樣。誰都知道我白栖枝與你林聽瀾有指腹為婚之親,所以在他們眼中我多讀書,是為了當一個賢良淑德、知書達理的林家妻;我陪父兄為流民施粥,是為了給你們林家在地下裡積陰德;我善書畫,是為了等日後嫁到你們林家不辱沒你們林家人的臉面。他們都稱我為林家妻,可是我有名姓的——我姓白,我叫白栖枝,我有家,我是白府的千金,我與你是平等的,我不需要靠着朝你們林家搖尾乞憐而過活。”
“可是這一切在那場災禍後都變了味道。”
“林聽瀾,你說我是喪家犬,對,你說的沒錯,我就是一條喪家犬,因我阿娘讓我一定要來找你,所以我就得夾着尾巴朝你搖尾乞憐才能勉強過活。可是你不應該拿我家人的死來壓我。”
說到這兒,白栖枝嗓子發癢,有氣無力地咳嗽了兩聲,攢了攢力氣,才繼續說道:
“晌午的時候,你說我是個廢物,沒本事為我阿爹阿娘阿兄報仇,試圖用這件事來貶低我、侮辱我,可是林聽瀾,你知道我阿娘在将我藏在箱子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麼?我阿娘說:‘枝枝,你不要怨,也不要恨,甚至連報仇的心思都不要有,你要好好地、努力活下去,如果……如果你日後活得實在是累了,動了想來找阿爹阿娘和阿兄的念頭,我們也不會怪你,到時候咱們就在地府裡團團圓圓的活……’你看,連我阿娘都沒有用報仇這兩個字來壓我,你又憑什麼用它來壓我?難不成你真以為你這一兩句話就能讓我愧疚一輩子?林聽瀾,你實在是想得太多了。”
比起之前的強烈反駁,如今的白栖枝已經學會了再罵人的時候不動氣。
她的語氣又輕又柔,甚至面上還帶着幾分笑意,像是略過人心尖的鴻毛,隻消風一吹,就能消失得無影無蹤。
林聽瀾看着她一張笑面,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反駁。
一直以來,他以為隻有自己身受這“指腹為婚親”之苦,殊不知白栖枝亦是如此。
倘若她隻是個沒什麼心思的單純少女也就罷了,偏她幼時被養得極好,被家裡人愛着護着、教着養着,倒使她多生出幾分神智來,日日思考自己想要走的人生路。
不過她那時還小,就算想也想不出來許多,隻在他人口中察覺出了自己内心深處的一點點意味——
她才不要當無名無姓的林家妻,要當就當白府的白栖枝,有名有姓的白栖枝。
氣氛又回歸到最原始的沉靜。
林聽瀾隻覺得那枚在自己手中原本輕若鴻毛的碎銀子此刻沉甸甸的——
他雖然不喜白栖枝,卻也從未想過讓她自己的一句無心之言就去涉險。
這麼黑的天,她一個小姑娘獨自一人跳進那麼冷的湖裡,就隻是為了賺上二十文錢,證明給他看自己是個哪怕隻有自己也能單獨活下去的人。
倘若她這次不慎溺死在湖裡了呢?倘若她這次就凍死在外面了呢?倘若她這次一出去就再也不回來了呢?
她怎麼就這麼倔啊!
兩個被“娃娃親”束縛了大半個人生的可憐人四目相對着,難得的,竟對彼此生出幾分理解來。
倘若不是被這枷鎖綁着,他們本應該是一對很好義兄義妹,犯不着如今這般日日針鋒相對。
不過到底還是不适,白栖枝看了一會兒便趕緊移開眼,看到桌面上涼掉的飯菜“咦”了一聲,用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向沈忘塵:“沈哥哥還沒用晚膳呢?啊!不會是為了找我才沒有用的吧?”
“是的哦。”一直默不作聲的沈忘塵微微笑道。
看着小姑娘一臉愧疚的模樣,他頓了頓,又笑問道:“那枝枝下回還會偷偷跑出去做工麼?”
“不會的不會的。”白栖枝粲然一笑,“天太冷了,下次再跑出去就不一定會的來了……”
說完,她覺得自己這話聽起來太可憐了,吸溜吸溜鼻子,趕緊補道:
“沈哥哥,我這一身衣服太濕了,穿在身上有一點點點點的冷,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讓我先下去換一身衣服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