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自己也說不好。”白栖枝很誠實地答道。
瓷盞磕碰茶台發出一聲細微的脆響,沈忘塵的心也随之“咚”地一聲震顫,連帶着好不容易調養好的心情也在這一刹那煙消雲散。
好在白栖枝隻是喘了口氣便又補道:“其實也不是說不好,隻是有三個事情我昨日想了一夜都沒有想明白,想先問一問沈哥哥。”
沈忘塵緩緩吐出一口氣:“你說。”
白栖枝立即整理了衣袍,直直跪下道:“其一,我想問一下沈哥哥,若我潛心跟着沈哥哥研習,日後是否能以一己之力求糊口市肆?”
什麼青瓷白瓷,什麼黃白之物如流水似的往懷中湧,那些事于她來說實在是太過虛妄,虛妄到她伸出手,連這諾言的幻影都抓不到半分。
來日之事惶惶不可測,她不要想那些虛無缥缈的許諾,她隻想一個真實到沒有半分掩飾的事實,一個能讓她知道她到底能做到什麼地步的事實。
沈忘塵聽完,半晌,才勾唇一笑。
“糊口?若隻是到這種地步,枝枝便不必依我而學了。”他說,“我要教你的是為商之道,我要你做的是要你自己明白自己想要走什麼樣的道。枝枝,你很聰明,若你是個男兒身,我甚至想把你培養成一個入仕之材,可偏你是個女兒家。我憐你、惜你,這才把你帶在身邊悉心栽培。若我教你的隻是能讓你勉強糊口的本事,又何苦在這裡與你三番兩次地說?我大可以将你放到林府門下的那些鋪子裡去磨練。有些事,我在這裡說未必好使,可事上一見便知。枝枝啊——你是個心思通透的,難不成你當真隻想做個無名無姓的女司賬,一輩子困在賬房裡面不得出頭麼?若你當真害怕同我學完依舊出去無一用,大不了我将我名下的鋪子劃一間落在你名下便是,這樣枝枝你可放心?”
白栖枝也不是想要什麼鋪子,她隻想能夠自己養活自己,可沈忘塵話已經頂到這裡,她便不再好說什麼,隻是開口問了第二個問題。
“其二,我想問您,這世間女子,走到最後,是否一定還是要會到嫁人生子的老路上去?倘若我無論如何也要靠着嫁人生子而活,那我到底為何還要去學這世上的道理?我不想嫁、也不要嫁,若有一日,若有一日……”
她說到這裡,喉間已泛起哽咽。
她不是軟弱,她隻是害怕,昨日春花姐同她說出那句“嫁人生子”時便一直在看她的小腹,也就是在那一瞬間,白栖枝竟突然清醒過來。
她是個女子,她日後是要為夫家綿延子嗣的。
林家家大業大,因林伯父與林伯母實在是恩愛無比,以至于林伯父府中并無填房小妾,膝下也隻有林聽瀾一子,這就意味着林家延綿香火的重擔皆落在林聽瀾一人身上。今日,他能憑着對沈忘塵的愛意以,一己之力擔下宗族中衆長老的紛紛議論。
可是五年後呢?十年後呢?二十年後呢?
誰能知道他到底能擔上多久?
若有一日,他再也擔不住這壓力,突然在某一日萌生了要娶妻生子的妄念,那今日她手中的婚契便來日刺向她的尖刀。
可這些她又不敢對面前的沈忘塵明說,所以隻忍住哽咽道:“若有一日有人想要将栖枝嫁于一位素未謀面的公子,栖枝可否還能借着沈哥哥今日的垂憐,求沈哥哥不要将栖枝嫁出去?”
沈忘塵并非女子,又因少時才學過人而越發恣意輕狂,便将娶親生子之事遠遠抛諸腦後,從不提起。在年少輕狂的他眼中,自己總是有數不盡的時光任自己揮霍,成家之事對他實在太過遙遠,就算是十年後再想也未嘗不可。
可如今白栖枝将這件事在他面前如泣血般哽咽提出,他才發現對他來說銷磨不盡的時光對于女子來說卻是如此短暫。
大昭律法上明晃晃地寫着:男子年十七而娶,女子至十四則當嫁,違之者,罰六百錢。若不能納,則其父母當受杖責三十。
由是,大多數交不出錢又受不住杖罰的父母們早早地便将女兒許了人家,可若女兒實在是有幾分姿色,家中又實在是窮困,父母也會将女兒賣給當地頗有錢财的六七十歲的老太爺做填房。
而在其中,不乏有女子在婚後憑着自己的能力過得不錯,甚至能一直單獨養活自己,但她們卻不敢與夫家和離。
隻因大昭律法上亦有一雲:若婦人與夫和離,依律,妻當系獄二載。
所以,為免牢獄之災,那些女子隻能忍耐着、掙紮着、逼迫着自己不與離心的丈夫和離,一個人默默挨着這本不屬于她們的罪孽。
這些事沈忘塵也不是沒有聽說過,那些事實在是與他無關,而其餘人也隻是将這些事當做笑談,說過也就忘記了。
沒有一個人将這血淋淋的事實明明白白地擺在他面前,所以當白栖枝用這件事詢問他求他解惑的時候,他竟也一時失語,不知該如何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