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原諒
房間裡陷入了凝固一般的寂靜。
江留月說完這句話之後,權志龍就頓住了。
他就像是在面對一張黑白默片,隻能依靠對方的嘴型來判斷,又或者,是年久失真的錄音傳到耳朵裡,隻能聽清楚對方在說話,
卻無法理解對方的意思。
因為太過沖擊,又或者太荒唐了。
權志龍心中竟然生出這樣的念頭:“這孩子在說什麼呢。”
待到過了兩三秒,他的腦子處理完了這句話之後,他又哽住,嘴巴張開又閉上,有熱意湧入耳朵和額頭,偏偏從眼睛往下,都是
一片冰冷,像是麻木住了一般。
他有些分不清現實和夢境,于是用力閉上了眼睛,倒抽着冷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這算什麼啊。
你知道你能活下來有多不容易嗎?
救援隊的人哪怕再晚去半個小時,你就救不回來了。
如果不是因為汽車有一定的保溫效果,也可能因為失溫沒命。
彈出來的安全氣囊将汽車儀表盤上的一枚首飾彈出去,劃開了你的頸側,距離血管僅僅幾毫米的深度。
韓國最好的醫生團隊圍着你團團轉,每當那些醫療機器上出現新的波動,所有人都激動的要跳起來。
你認識的那些人,我們的朋友和家人們,整夜的為你祈禱,粉絲們哭到暈厥,醫院外面的救護擔架一個接着一個擡進來。
因為你一直沒有醒過來,我在求完了所有的現代科技之後,求到了神明面前。
一次一次,我試圖在那漫長的冰冷的長廊上找到你。
我是那麼怨恨讓你陷入危險之中的那個男人,每個晚上每個瞬間,都在悔恨自己沒有照顧好你,沒有能第一時間趕到你的身邊。
而你呢?
塔伊。
你用冷淡的表情,平靜的語氣,告訴我。
我拼了命想要救的人,是自己想要舍棄生命的嗎?
權志龍喉頭湧動腥味,他眼前發花,太陽穴突突的跳動,他猛然轉開身子面向旁邊,不再面對江留月。
“……哥?”
江留月察覺到不對勁,輕聲叫了一聲。
“别說話。”
權志龍啞着嗓子說道。
他捂着自己的頭,用發抖的聲音重複了一遍:“别說話。”
你那冷靜的、平和的聲音。
帶着疑惑的,無辜的聲音。
别用這種聲音跟我說話。
權志龍斷斷續續的喘着氣來平複自己的情緒,他有着強烈的頭暈,胸口也悶得喘不過氣來,他試圖冷靜,但是好一會兒——又或
者隻是幾秒鐘,隻是這會兒時間對他來說,顯然太漫長了——他也冷靜不下來。
最終,權志龍伸手一把掀翻了床頭櫃上的東西,瓶瓶罐罐酒精棉花藥瓶撒了一地,巨大的碰撞聲破裂聲之後,他才算是凝住了自
己的心神。
他一邊爆喝讓外面的人不許進來,一邊回過頭,用想要努力平靜,卻根本無法控制的扭曲的表情問江留月:
“為什麼?”
他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抽搐抖動,眼球嚴重充血,嘴角也被自己咬破了,看起來非常滲人。
卻也非常可憐。
因為下一秒,權志龍的聲音就帶上了哭腔:
“你為什麼要這樣?”
他的手都在發抖,但是很堅決的伸出手攥住了江留月的手。
纖細的、柔軟的白皙的小手,帶着溫暖的熱度,不是因為24小時輸液而冰冷的,怎麼都暖不熱的,泛着缺少血色的青白色的手。
權志龍将這隻手舉起來,面向江留月,盡量吐字清晰的,一字一句的問她:
“你怎麼能這樣對自己?”
江留月怔住了。
她其實已經做好準備,要面對權志龍怒火的狂風暴雨了。
她在門口的時間其實更久,在聽到金優和權志龍的對話之後,她就意識到,權志龍應該也是來自于未來的時間。
因為,在她的記憶裡,金優可沒有吃過牢飯。
雖然覺得荒謬,但江留月卻又感到一種詭異的破罐子破摔的如釋重負感。
一直以來,在面對2014年的權志龍的時候,那種一口氣提上來又下不去,得過且過飲鸩止渴的壓迫感終于消散了。
嘴巴上講着到2017年自然分手就好,她卻又不覺得,那會是什麼和平的談話現場。
想也知道,權志龍會鬧得更兇更難看,而她則會是那場争端的萬惡之源。
光是想着就覺得頭痛,想要折磨他來找分手的借口,看着權志龍幸福的樣子又張不開嘴也下不了手的時候。
眼前面對的人,竟然是那個權志龍,可太好了。
破罐子破摔,大吵一架的彼此坦白,然後各走各的路不就好了嗎?
眼前這個人,卻含着眼淚,問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對待自己……?
好荒謬啊。
江留月有些疑惑又有些迷茫的看着權志龍。
她似乎感覺到對方在憤怒、生氣、委屈,但她卻得不到答案。
“……什麼叫做為什麼這樣對自己。”
江留月迷茫的看着他:
“沒有理由啊。”
“就是這樣,下了決定而已啊。”
2024年1月1日,江留月許下了自己的新年願望,這個願望叫做“希望大家永遠愛我。”
此時的她已經三摘内娛頂流寶座,在各大頒獎禮上出盡風頭,工作室的人歡欣鼓舞,她也是個出手大方的老闆,發了獎金又帶所
有人去度假慶功。
端坐在熱鬧的人群中央,江留月拿起手機拍下照片發送到社媒,僅僅十分鐘就有百萬回複,粉絲們還控評用頭像當句子,熱熱鬧鬧的開啟了新的一年。
人在端坐高位的時候,是隻能聽到好話,看到好人的,因此江留月有習慣,她有小号關注一些對家,跳出粉圈來觀察自己的輿
情。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她微妙的察覺到了,不一樣的湧動。
有人在羨慕她家的粉絲,也有人在酸,有人在問江明月這樣蟬聯下去其他人怎麼起得來,有的人在加油鼓勁兒說江明月明年沒有新劇了自己家的妹妹一定能接下她的班。
所屬社的後輩們混在人堆裡祝賀,裡面有公衆認為的接班人,有被粉絲破口大罵多利羊的“小江明月”,有和她炒過CP又解綁之
後正在和别人炒CP的男男女女。
娛樂圈裡年輕的新面孔越來越多,她一手促成打造的新生态裡,百花齊放,千樹迎風。
江留月再擡起頭,發現原來自己已經将路走到了最頂端。
往歌謠界,她發了新專輯之後就隻有巡演,往綜藝,她咖位已經大到去了就是專輯,往影視劇,她已經到了再演偶像劇就要跟比自己小十歲的後輩們演情侶的年紀。
江留月經常感到迷茫,她是那麼紅,紅到不管做什麼,粉絲們都是誇誇,周圍的人也都是誇誇,演戲也是,唱歌也是,除了贊美
聽不到别的東西。
她用小号去探尋,卻又發現,大家說的是假的,她在新劇裡的部分劇情演的不夠好,她的最新的Live裡全開麥有個音沒上去,總
是笑嘻嘻的叫着姐姐的後輩私下開直播哭訴自己分不到好資源隻能作為他人的陪襯,愛一往情深的暧昧對象前天還在泰國夜店開
大趴。
這些事情,她卻連個說話的對象都沒有。
她從韓國回到中國時,雖然實力不受認可,但名氣已如日中天,是随便開演唱會都能坐滿幾萬人的号召力,是YG出品的海歸明
星,是引領時尚的icon,所認識到的朋友們,從見到她的對面開始,都是帶着狂熱的面具、溫柔的聲音、無微不至的周到。
江留月最安心的日子,反而是沒有受到全民認可的時期,她還在往上爬,網絡上總是有不同的聲音,音樂評論家們言辭犀利,營
銷号們也搬運她的演技去‘辣評’,她最初參加綜藝還獲選‘年度最用力過猛綜藝’的金烏鴉獎。
她撐着一口氣往上爬,想得到所有人的認可和愛,她做到了。
然後,她發現,被這些人的愛包圍着的自己,變得極其孤獨。
她在千篇一律的愛中看到的似乎是同一雙眼睛。
她感到無法呼吸。
可是,為什麼她會無法呼吸?
江留月不知道,她不能理解,也不好意思向别人開口說自己很痛苦,在衆人歡呼雀躍的浪潮中,她不好掃興。
痛苦和孤獨與日俱增,她隻好不斷給自己設立目标,為了新電影把自己餓瘦幾十斤又增肥幾十斤,換來一句‘敬業’和一個含金量極高的獎項之後,她卻又覺得厭倦,将獎杯随手丢在了辦公室。
不管過程還是結果,都一樣痛苦又無趣。
她不信邪,于是又換了一座山,最終,山登無可登。
她已經自己站在山頂,睜眼卻發現自己在深淵底部,四周陡峭山壁,爬無可爬,低頭一望,是無數狂熱手臂将她推舉,又想将她
扯下瓜分的寶座。
然後,大衆在對她極盡寬容之後,忽然又變得苛刻起來。
這種苛刻有幾分是對江明月的,有幾分是對三十歲之後的女性的,又有幾分隻是來自嫉恨、偏見與無聊的消遣的,江留月無從分
辨。
她隻是突然發現,身處山頂的她,無論再往哪裡走,都似乎是在下坡路。
當她滿足了所有的人的期盼之後,每一步路,都隻剩下失望。
江留月取消了後面的工作,嘗試将精力放在業餘愛好上,但空白的時間一多,她就開始陷入無窮無盡的回憶中。
她經常做夢,睜開眼睛,以為自己還在地闆吱呀作響的練習室,有時候,她夢見自己在江家的小花園裡,有時候,她夢見自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