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太後今日犯春懶,沒有穿着正龍黃繡衣配領後垂明黃縧,而是聽孫文素的話穿了一身湘紅色妝霏緞袍,髻上插了兩支鎏金掐絲火鳳朱钗,再配着黎明清給選的透水的碧綠珠綴。
院子裡梨花落了一地,飄飄灑灑地下了一場花雨,隔着水榭,黎明清正在舞劍,孫文素則半蹲在亭子裡給孫太後捶腿。
一大早就有人來求見,皇上半個月前就以磨煉為由,連同虎符一同将挑子撂給了太子,所有公文批紅皆走司禮監掌印之手,結果小萬子一死,劉千歲一蹶不振,躺在床上以淚洗面。幾個趕得緊的公卿大臣求路無門紛紛來找孫太後,要她去找劉千歲批紅。
孫太後二話沒說,直接将人趕了出去還賞了一頓闆子。
大元的江山有孫家一半功勞,誰都知道當年的孫家出了個巾帼須眉,年輕時的孫太後威名赫赫,一把紅纓槍打得賽坎将領滿地找牙,提到孫如意這個名字就尿褲子,如今美人雖然遲暮,但英雄威嚴不減。
本以為熬過了冬天就會春暖花開,沒想到今年的冬日格外冗長,陽春四月了風裡還飄着縷縷寒意。
孫太後怕冷,又被氣上了火,一時間怒急攻肺犯了病咳。孫文素知道姑母身體不佳,于是親手煮了梨茶,讓瓊苑姑姑端了上來。
孫文素伺候孫太後吃梨茶:“姑姑今日氣色好多了,看來太醫的藥有用,想必不日姑姑就能康複了。”
“這幾個軟骨頭都以為我不知道在背地裡他們喊劉譽叫‘翁父’,狗奴才狗奴才,主人在才叫奴才,主人不在就是一條狗,吃皇糧的是他們,如今連一條狗都敢騎到他們脖子上,我看他們這皇糧不吃也罷!”孫太後捧着茶,看着舞劍的黎明清歎了口氣:“哀家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皇上消極,太子無能,大元前途堪憂。朝中人才青黃不接,隻有内閣二老還在苦苦堅守,剩下的人大多是聞風就倒的牆頭草,沒一個能成氣候的。隻可惜你和明清都是女兒,若你們是男兒,也能在朝中施展出一片天地。”
孫文素擡眸,裡面滿是擔憂:“姑母難得出來走走,莫要為了這種事傷神動氣。”
前不久一場傷寒就讓孫太後卧床半月,太醫說孫太後以前在沙場上落得舊疾太多,隻能慢慢調養,孫文素常伴孫太後邊上,越發小心伺候着。
“我的好文素。”孫太後拂着茶蓋任憑白煙輕縷,她騰出一隻手來去摸孫文素的發:“依你之見這件事該如何處理?”
孫文素沉思一會兒,答道:“當年殿下下的是滿門抄斬的令,可錦衣衛失職,竟未發現周家還藏有一名幼子,該罰。刑部看管不嚴,司禮監審人不慎,竟讓周家幼子在宮中蟄伏多年還偷走了刑部的卷宗,兩者也該罰。此事看似是宮中死了一位公公,可實際上卻牽連甚廣。”
“你倒是賞罰分明,但還是欠了手段。”孫太後抿了口茶,與身後瓊苑姑姑對視一眼,笑道:“你看似看得清楚,實則沒有看到事情的根本,劉譽看似閉門不見客,實際上是在等哀家的反應,錦衣衛、司禮監都是他的人,真要追究起來,夠他掉腦袋的了。隻可惜打狗也要看主人,皇上不日就要出關,劉譽是想挨過一日算一日。”
孫文素疑惑:“那姑母的意思是……”
“别看當今聖上是個糊塗的,他想護的人誰也動不得。小萬子的身份成迷,刑部一口咬死他是周家遺子他就是了?人死沒有對症,這件事如果查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你且等着看,不出三日,刑部的人就要來了。”
孫文素不解:“劉譽最疼愛小萬子,如果小萬子不是周家……”
孫太後深深地掃了孫文素一眼,孫文素立馬反應了過來,清風搖曳,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院子的方向。
院中的女子手中軟劍宛如銀蛇穿梭在梨樹中,劍招淩厲,劍聲幹脆。明明場景是一副梨花落雨的柔美模樣,空氣中卻流動着沉默的肅殺之氣。
“腳步還差了些。”孫太後瞄了一眼清瑩的河池,“明日找個人将這條河填了,明清愛練武,可别讓她摔着。”
身後紮着雙髻的小宮娥向太後行了個禮,彎着腰退下了。
“明清。”孫太後叫住練劍的黎明清。
黎明清隔得有些距離,遙遙地“哎”了一聲。
見黎明清脖頸伸的颀長,孫太後笑得慈祥:“明日你出宮,讓長懿來一趟吧。”
黎明清累得滿頭大汗,不明所以地看了孫文素一眼,但還是點頭應是。
見太後盡興起身,黎明清忙和孫文素一左一右攙扶。
孫太後握住孫文素的手:“皇上執拗,偏信劉譽,哀家拗不過,可自古有罰就有賞,朝廷上是時候該換掉一些人了。”
黎奕擡頭,朱牆碧瓦,梨落滿地,檐下兩側的禁軍背闆挺得筆直,日光照在黃銅甲上,将人分成了陰陽兩半。
今日的天總算有點春天的樣子了,日光灑在人的身上,像是一隻溫和的大手摸在人身上,摩挲得人心裡酥酥癢癢的。
轉眼一看,一抹白色的身影出現在了視線裡。
齊知遠也看見了黎奕,前一刻還和掌事公公說笑的臉皮倏然收緊,本就削薄的唇抿成一條直線,對上黎奕的視線後立馬扭過了頭。
黎奕突然想到了他以前在疆北遇到的白貓,疆北地廣人稀,常年大雪,黎家軍的駐紮處又是廣袤的戈壁灘上唯一一處熱鬧地,将士們的殘羹就成了白貓的口糧,那是他初入軍營,銳氣正盛,常被上頭派去站哨守夜,夜深的時候,他就與白貓隔着雪相望。
齊知遠看他的眼神就像那貓,明知被人看到了落魄,卻還是心有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