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上門,血終于壓不住噴湧而出,他熟練地扯過衣袖捂住口鼻,又用另一隻幹淨的袖子胡亂擦擦唇邊血紅。幸好這次他是一個人睡的,不用吵醒他們,叫他們擔心。
許是他方才喝藥太猛反應才這樣劇烈,李長流試探性地握緊冰冷麻木的雙手,又合在一塊搓了搓熱。
咳血他都咳慣了,每次咳幹淨,睡一覺醒來就沒這麼難受了。
真正讓他不安難受的是越來越适應的身體,他本該高興,可直覺告訴他這不是治愈的征兆,而是漫長的回光返照。
聞到血氣,小王八在他腰間狂撲騰四肢,李長流洗幹淨手才把它解下。
李長流趴在桌子上,看着小王八在他眼前轉圈,喃喃自語道:“我要死了你這麼高興啊?”
感受到李長流低落的情緒,小王八停下歡快的腳步,爬到李長流的手背上,讨好地貼着他。
李長流捧起它來,左右端詳:“你真的通人性诶,好奇妙怎麼做到的,你會說話嗎?會不會寫字?你不會比我還能寫吧,寫給我看看?”
安慰突然變觀摩,哄人反被考察,小王八轱辘一下翻到桌子上,縮進殼裡裝死不動了。
燙傷并不嚴重,頂多幾天就消了,還是睡覺比較重要,這是江執下山以來的經驗總結,天沒塌下來就要按時睡覺,否則想睡都睡不了。
江執洗幹淨碗回到房間,點了安神香,夏夜悶熱雖把窗虛虛合上,還是留了條縫透風後才躺下,他平躺着将左手伸出床外,閉目入睡。
剛閉上眼,從施長信五指掉落的灰燼突然抓住江執的心,他那時撇到的一抹黑有了答案。
是黑符,他睜開眼,眉頭緊鎖。
施長信并沒有被附身的痕迹,舉止如常,且兩人的相處模式更像施長信有恩于蘇文,所以蘇文對他總是說一不二、唯唯諾諾。
男妓樓這出是個烏龍,誤把施長信擄走,讓本就有虧欠的蘇文更加不敢說話頂撞還極力幫施長信解釋,兩人之間一片和氣,那裡像是被附身和附身的關系。
在祠堂,蘇文的突然消失想來和施長信有關,那時蘇文一聲不響便消失了,施長信卻沒什麼反應,本以為他見識廣大才能自持冷靜。
深思下來,明明是一手造成,胸有成竹。
他可以在奉督廟以一敵百,用的符青出于藍,就可以利用黑符和鬼做一些更深層的交易。不過這都是江執的猜測,背後的真相還得與施長信談談,他極力進取,為了自報固然是好事,可不能用黑符做出控制小鬼的事,若遭反噬後果不堪設想……
安神香很快彌漫整個房間,江執呼吸漸平,陷入了黑暗中。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間覺得燙一陣跳一陣的左手被人托住。
滾燙的痛意被冷泉緩緩沖洗撫平,冰涼膏狀物被指腹均勻抹在江執的手背,托着他的那隻手又是那樣冰涼,讓江執睡夢中微微皺起的眉頭松開。
深更半夜,這樣的冰冷的手,他的到來讓房間都陷入寒涼中,耳邊還有鎖鍊輕輕碰撞發出的聲音,江執往被子裡縮了縮,那人察覺給他掖緊被口。
江執睡眼朦胧,來日才該見到的人近在眼前。
他想,這是做夢還是醒了,若是醒了那安神香未免也太廢物了些,是不是過了期限沒用了……
這人嘴上設限下次,下下次,過了入伏又是大暑,然後是中伏、立秋……究竟是為什麼,又總是不按常理出牌。
從前是巧合,上次是被迫,這次絕對是故意為之。
眼皮漸漸下沉,托着他的手欲撤離,江執本能地一把拉住他的手,視野勉強開出一道縫隙又重新乏力地閉上。
長流登時頓在原地,心口緊張地揪在一塊,怕被發現又期待他能發現這顆溢滿快要藏不住的心。
常說在人間鬼官與人無異,不過是多了表象的心跳和呼吸,好混在人群中辦事不被識破。
他總是懶得吐息,不喜歡走路,不去理會胸口的跳動,隻有别人注意到他的時候,他才會學着做個人。
他生來就是死物,故打心底裡覺得這套“為官好處"就是上頭為了收招鬼官、保證辦事安全、提高效率所制。
對都沅說的“每每勘破疑案都覺得心潮澎湃,暇時到人間走走又甯靜自在,好似自己還活着,真好!”他不以為然。
後來他漸漸體會到了都沅說的好,人有七情六欲,眼和心都是最直接的表達。現在反抓住他的那隻溫暖的手讓他悸動不已。
長流屏住呼吸,一顆假裝鮮活的心如激烈的擂鼓般,滋生壯大的欲念鼓動着他。長流不帶眨眼地想,如果他現在醒了,他就要用更直觀的舉動剝開暗處的心給他看!
江執迷迷糊糊想要牽引着他的手湊到唇邊咬上一口,這樣就扯平了,讓他也苦思冥想,煩悶去吧。
但最終隻是把那人的手拉到鎖骨放着,将他手捂熱,掐出印來。那個念頭也未實施半分,長流振奮的心也在江執傳達的暖意中安定。
他一時抽不出自己的手,索性放棄,避開上藥的地方任由江執攥着,坐在鞋踏上,頭搭在床邊就這樣端詳起睡夢人的容顔,帶着無限的眷戀和柔情。
沒有人知道,現在才流傳的畫像在舊城有成千上萬張一模一樣的。
畫像上的人是曾經這座城萬人敬仰,期許做後世明君的二殿下。
這畫像栩栩如生,可它是因為怨念而作。
衆鬼畫他不是為了崇敬一位君主,而是為了記住這位千古罪人的臉。
那是長流被困舊城的第一年,城中挂起了他的畫像供人咒罵、做射箭的靶布、做比鬼還惡的“門煞神”。
他看着畫像中熟悉的臉,心裡沒來由的難過。
他曾經對着他的畫像,在過去的幾十年裡一遍遍臨摹,卻始終描摹不出他半點神韻,就連那張泛濫的畫像都比他畫的栩栩如生。
長流挪近幾寸貼上他的額頭,兩人呼吸交纏,現在他不用再隻看着他的畫像,可以重新做跟在他身後的遊魂,可以繼續不軌的私念,可以離他很近很近……近到鼻尖輕觸,近到唇齒相依,近到呼吸交融……
抓着他的手忽然緊了一瞬,他也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緊張抓握的,還是榻上人睡夢中發出的動靜。
他得了甜頭,想要深入卻又不敢了,最終隻在他臉頰輕輕落下一吻。
疾風撐開床内側的窗,寒涼湧入吹亂桌上的雲煙。心中的思緒被洗劫一空,長流頓了頓,退離讓他險些失陷的人。
他感覺到抓着他的手漸漸卸力,已經到了可以輕松抽離的地步,他卻不放手,轉而牽起江執的手,落了個吻在指間。
“好夢。”他輕聲道。
随後輕手輕腳越過熟睡的江執,去關嚴實風中吱呀搖晃的窗,安神香的煙柱又緩緩攀升。
他忍不住腹诽,這客棧怕是和鬼怪、盜賊、流氓有私交,哪有人将窗戶定在床榻邊的,事成後好五五分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