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身是青州城熙攘的街道。
眼前的繁華陌生而又久違,坊間三兩人說着那些深藏多年被揭穿真面目的鬼。
一切的一切都與他無關,又與他有關。
張辭看着緊閉的門,他一再去問,不過是想試探江執對舊城的态度,如果他真如傳聞般作惡多端,清洗舊城時,他也不會放過他這個遺臭萬年,滿身罪惡的人。
良久,張辭才拆開信件,紙上墨迹幹涸。她言簡意赅,隻有寥寥數語給他。
【對不起,令弟,我還是沒能幫你找到,你自己找吧。】
張辭捏着信紙的手微微顫抖,竟嘲笑出聲來,又沉默許久才說了一句話。
“又騙我。”
門外,侍衛道:“報,獄長求見。”
張辭:“進。”
“大人,那婦人已經招供了,火是她放的,緻五人死,一人失蹤。”來着是青州城大獄的典獄長,他拱揖道,“婦人言她是為子報仇,一命償一命何罪之有。不過仵作已察明其子是酒後失足溺亡的。”
“還有呢。”張辭淡然問道。
獄長又說:“隻是道士還咬死不供,說火與他無關,自己是……為民除害,那惡鬼在他的噬魂陣下魂飛魄散了,下官請黃道長前去火場查看,黃道長說确有此陣法,此陣已啟,灰飛煙滅。”
獄長低着頭,面前的人隻字未提,久到獄長以為不會有回複,想要無聲退出去,卻見他勾了勾唇。
“既如此,賞金十兩,送他出城繼續為民除害。”
獄長應聲,暗自替那道士抹了抹汗,又聽座上人道:“毀屋殺人,無視城規,有冤不依律申報,此婦明日午時問斬。”
“是。”獄長退下。
張辭垂目,手指來回碾着信紙,心中反複念着這幾句話。
他說:“死透了最好。”
他弟弟早就被勾進舊城百鬼分食了,天南地北他再找不到。
這件事,他是在見到她的第一年後才知道的,他無數次想殺了她。
張辭第一次見到雲雁是在上元大街。
大街燈火輝煌,人潮如織。張辭獨身在暗處巡查,他的手下也分成了四隊在明面上遊街巡防。
橙黃色的光突然照亮整個夜空,人群發出陣陣感歎,張辭尋聲望去,老師傅打的漫天金花炫彩奪目。但張辭沒看兩眼就拔劍回身斬了一隻鬼魅,賞金花的人群中有一人身體突然僵硬了一瞬,就像感知到身後的殺戮,他眯眼盯住。
這人,是鬼非人。
張辭下一秒閃身上前,想捂住那人的嘴帶到暗處解決,那人突然抓狂要逃,彎腰往人群中鑽。張辭暗罵一聲收了劍,換成刀刃追上去,摸到那人後頸時,他突然大叫一聲。
“救……”
隻說了一個字就被張辭捂住嘴,抹脖子解決了。他隻顧着追人,沒發覺此刻自己正站在人群中間的空地——百姓為了看火花四散留出來的空地。
此刻卻成了張辭殺戮的刑場,他感到剛剛動手時刺到了頸動脈,鮮血飛濺到他右身,從胸膛往上到臉全是溫熱。不過似乎沒人發覺,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滿天花火上,他不想毀了百姓一年一度玩鬧遊玩的興緻,側過臉去想把這死人抗走。不料轉身時和一女子撞了個正着。
女子保持着半起身的姿勢,手裡撿了個帕子,眼尾稍稍上揚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張辭。
這一瞬金花炸起時,流光溢彩。
張辭立馬把那死人往人少的方向偏,用自己的身軀擋住,欲走。一個帶着清香的帕子擦過他的臉頰,張辭皺眉順着那隻溫潤的手看去。
張辭悄悄握緊劍柄。
女子眉眼彎彎,似沒看到旁邊的死人,又輕輕柔柔地去擦他臉上的血。
“大人,這般不小心,這麼好看的臉都弄髒了。”
張辭擡手去阻擋她重新擡起,要靠近他頸部的手時,四散的金花灼傷了她白皙的手背,他們離燙紅鐵水的中心太近了。
她也隻是頓了頓,張辭要去擋她的手突然就轉了個方向輕輕扣住她的手腕,提着屍體往外走。出了人群他就放開了她,拖着屍體重新回暗處,打算讓人處置了。餘光看到身邊多了的那個影子還在,那女子還跟着他呢。
他回頭。
一見他看向自己,她就笑。笑時下意識拿帕子掩唇,鮮紅的血碰到了她的下颌。她想到是誰的血,心中嫌棄面上卻沒顯露出來,隻是移開了帕子。張辭看到她下颌那一抹紅卻不自然地别過了臉,他想到方才細滑白帕的觸感和女子不加掩飾地直視他的目光。
女子目光如炬:“大人為民除害,小女子傾佩不已。”
張辭被看得往黑暗處又藏了藏,道:“姑娘去遊街賞燈吧,别在這待着了。”
“我叫雲雁,大人怎麼稱呼。”
……
“張辭。”
他自小被訓練,殺人無數,斬鬼更難記冊。是人是鬼他頃刻間就能看出來,卻沒認出面前這人不僅非人,更是舊城大名鼎鼎的第一惡鬼。
他想起後來識破她真身時,不殺她卻是拿了張畫像去找她,雲雁看到他拿去的畫像後怔愣住,随後勾起一個淺笑,誇道:令弟好生俊俏。
那時他還不懂,她的愣神。
後來張辭知道了,不經意與她總是隔着一個人的距離,始終不語,就是想等她親自告訴自己,告訴自己所有的一切。
三年杳無音信,究竟是找不到,還是沒有了。
她的心鑄了鐵,到死還在騙他。
他以為自己忘了,燈火肆意時,擦去他颌面鮮血,掩面輕笑他粗心大意的人,竟是她與他這一生最近的時候。
鬼怎麼會有人心,他早該清楚,更應該在識破她假身的那一天親手了結了她。
雲雁是舊城聲名遠揚,活的最像人的鬼,她的人皮百年不腐,衆鬼癡饞但又打不過她,有求她賜教的,有不怕死殺她奪皮的。雲雁假傳人皮永駐的秘訣,借張辭的手殺了很多為此來到青州城的鬼。
陰曹地府有善惡判官,雲雁想自己大概是要被抓到判惡司的,即便這麼多年她一直麻痹自己動手的人不是她,可刀子不就是從她手裡遞出去的嗎。從舊城出來的人哪有幹淨的,早就纏上了血海深仇。
張辭留着她不過是為了利用,初時的驚鴻一瞥他恐怕早就忘了,雲雁在他身邊,一日日消磨心中的那點歡喜,可就是這點喜歡哪怕磨成了粉也順着血液遍布全身,戒不掉,放不下。
這些年,一次次他都來問:找到了嗎,我弟弟。
她是真的怕了,怕所有的假面頃刻間被揭穿,她更怕親手摘下假面的人是他,若真如此,該有多殘忍。
她與張辭之間盡是爾虞我詐,她輸了,她想就此别過,天南地北再無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