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知道哪裡有賣靈劑的嗎?"
"如果是你需要,我還可以問問。"溫蘭端着手臂靠在竈台邊上,順手點燃了一支煙,"買給朋友?你不知道特工學院競争很激烈嗎?人家或許隻是想利用你......"
"你不懂就不要亂說。"靈千葉擡高了音量,她的臉已經憋紅了,但她不敢直視着溫蘭說出那句話,那個房間的氣氛讓她感到恐懼,房間裡的每個人都是比她優越的靈族,哪怕是坐在寶寶椅上的三歲小孩,動動手指也可以讓她瞬間昏迷。
"我不懂什麼?想要靈劑不會自己去買?你不是怕别人知道你是混血嗎?那她怎麼知道你家有靈族人的?你就是心眼太少......"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比你還要在意我,我在格鬥課上取勝的時候,她比誰都開心,她也不會在意我是不是赢得足夠優雅,是她讓我明白你之前對我做的那些事有多可怕!"靈千葉喊出了這句話,她的聲音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你想回到靈界,就把不滿全都宣洩在我身上!你把你的欲望強加給我,替我做全部的選擇,就算到了現在,你還是想控制我!"靈千葉的音量越來越大,揉搓着袖口的手也越來越用力,她不想哭,更不想自己那張憤怒到扭曲的臉被母親看到,于是她隻能低着頭,開大水龍頭讓水滴濺上她的臉,好像隻有這樣,她的痛苦才不會顯得那樣洶湧......
但宣洩是沒有用的,靜靜聽靈千葉說完這番話,溫蘭長歎出一口氣,臉上浮現出一絲憐憫,就和她在靈千葉小時候、看到那些不懷好意的鄰居對着自己指指點點時臉上會出現的神情一樣,她看着她,然後說:
"我想得沒錯,你身體裡有種邪惡的東西,把我給你的靈子都殺死了。"
說完這句話,溫蘭以一貫優雅的姿态離開了竈台,單手掐着煙,一邊收拾餐具一邊繼續說:"我不知道你說的這個人是不是真心把你當朋友,但如果是你這個所謂的'朋友'教你這樣跟我說話的,那她就是個壞人、蠢人......"
——"這樣的人注定一輩子也學不會靈術。"
溫蘭的話像是攜帶了某種靈術,話語穿透靈千葉的身體,在那裡留下一些難以言喻的變化,盯着水流,靈千葉發現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突然意識到,企圖帶着過去的心态與母親和解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溫蘭已經帶着靈千和在這裡生活了七年,七年間,她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現在的溫蘭,甚至不相信靈千葉有判斷是非的能力,當靈千葉提及自己的友誼,溫蘭的第一反應是她被騙了;當靈千葉開始扮演自己真正想成為的人,溫蘭又試圖把她拉回到鹿尾巷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在靈千葉嘗試遺忘或原諒的這段時間裡,溫蘭仍停留在她離開前的那段時光,隻看得到自己的付出與辛苦,她在等待靈千葉的報答,而這種報答,就和童年時一樣,隻被允許以她認同的形式出現。
這樣想着,靈千葉決定在淚水奪眶而出前離開那個讓她窒息的房間,她關上水龍頭,大步走向門口,把溫蘭的聲音丢到腦後,她不再關心母親說了什麼,就和先前的每一次争執一樣,她暗暗下定決心要遠離她,并堅信自己能夠做到。
走出那棟房子,腦海裡的雜音逐漸褪去,夜晚的甯靜逐漸平複了她的心跳,然後,快走到路口的時候,溫欣叫住了她。
"别難過了千葉,溫蘭她就是這樣的,刀子嘴豆腐心,為了今天這頓飯,她準備了整整三天呢。"見靈千葉嘴唇顫抖着沒有作聲,溫欣接着說:"靈劑的事,我會幫你問問看的,别擔心,一定能買到的。"
"謝謝你,溫欣阿姨。"靈千葉低着頭,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下來。
後來,溫欣陪着她走了一段路,即将道别時,靈千葉問出了那個猶豫已久的問題。
"李蕭然怎麼樣了?"
"他很好啊。"溫蘭笑着回答,"他和他的鷹去紅月島訓練了。"
"他已經有自己的鷹了?"靈千葉很驚訝,她想知道更多關于李蕭然的事。
"是啊,是個雌鷹,叫石榴,有雙紅色的眼睛。"
想象着李蕭然禦鷹飛翔的模樣,靈千葉笑起來。
"等你成功從特工學院畢業留在靈界,你們倆就可以經常見面了,他也很想念你,要是知道你考上了特工學院,他一定開心壞了。"
和溫欣告别以後,靈千葉一個人走在入夜後悶熱的旭千城街道,空氣中的香料氣味依然濃烈,但對于這座先前令她神往的仙靈族城市,靈千葉第一次感到厭煩。
靈建霖說,溫蘭很想她,靈千和也很想她,但事實并不是這樣,現在,溫欣又告訴她李蕭然很想她,這件事又怎麼可能?他們生活在她觸不可及的世界裡,生命中充滿奇觀——巨鷹、香料、瞬現、蔚藍色的天空和大海,又有誰會在意她過得如何。走在那段路上,她也逐漸明白了溫蘭這場升學宴的真正用意,作為她的女兒,靈千葉如今僅剩的價值便是從特工學院畢業,讓溫蘭在被旁人問及自己的女兒時,不再需要尴尬地解釋說她生活在人界,是個沒有靈力的人族。
——一直以來,溫蘭都是用這種标準來衡量身邊的人的。
幾天前,她本以為自己想明白了,她以為自己明白了哪些事是母親的錯,哪些又是自己的錯,她想,如果母親願意承認那些錯誤,那她也會承認自己的,這些事情總有一天會過去,她也可以繼續向前走,但是,當那些造成痛苦的過失無人認領時,她似乎又被拖回到了那個漩渦,漩渦外是美輪美奂的靈界世界,人們打開門,告訴她可以進來,當她走進,又禮貌地告訴她你不屬于這裡。
一路低着頭走到和謝雨熙約好的路口時,靈千葉發現她并不在那裡,牆角有兩隻野貓,正低頭啃食不知是誰丢下的松餅,靈千葉走近後,野貓四散逃開,她猜,謝雨熙大概是還沒吃完晚飯。
半小時前,剛看到溫蘭準備的飯菜時,靈千葉還有些後悔,她想,當初她應該說服謝雨熙一起來的,畢竟,享受一頓正宗的靈族美食,應該是一個出身混血家庭的朋友所能帶來的、最直接的福利了,然而現在,她覺得自己當時的想法很可笑——還好謝雨熙不在,還好她沒看到自己在親生母親和弟弟面前表現出的懦弱和窘迫,也還好她沒和溫蘭一樣,見證自己身體裡那份所謂"邪惡"的爆發……靈千葉突然覺得幾小時前那段充滿期待的探索時光、以及在那之前看似精彩的學院生活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現在,當她回想起第一次見到謝雨熙的場景、回想起迎新典禮上葉茗英的演講、回想起在格鬥場認出雪豹時心中的那份悸動,一切都變得如此陌生……那些希望、那些快樂、那些重獲新生的幻覺,她真的有資格擁有嗎?
溫蘭說,是靈千葉身體裡某樣邪惡的東西殺死了靈子,這句話像是揭開了她人生的謎底,讓一切變得順理成章起來,事實上,溫蘭離開之後,靈千葉總會忍不住思索到底是自己做的那件事、吃的哪樣東西殺死了身體裡的靈子,如果沒有做那些事、沒有吃那些東西,她和父親的人生是不是就會不一樣?現在她明白了,那是某種與生俱來的邪惡力量,童年時,她的身體仍在與那股力量鬥争,所以體溫常年居高不下,那些怪夢,或許也是這場鬥争的産物。
也是那時,遠處的一聲尖叫打破了寂寥的夜色,靈千葉的心髒跟着震顫了一下,她立刻認出那是謝雨熙的聲音。
她開始朝着尖叫聲傳來的方向奮力奔跑,腳下的石子路像是荊棘,一下下紮穿她的鞋底,靈千葉用盡全力跑向那個方向,恐懼逐漸戰勝了所有的悲傷。
是啊,這裡是旭千城,是對于人族而言充滿威脅的靈族領地,她怎麼能讓毫無格鬥基礎的謝雨熙一個人到處亂跑呢?
她太愚蠢了,她真該死。
——"有你這麼厲害的室友,我再也不擔心在這兒受欺負了!"
彼時,謝雨熙明媚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鹹澀的液體滑落至舌尖,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汗水......
沒錯,她會保護她,有她在的地方,就沒有人可以欺負謝雨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