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禁又想到那日雨中茶肆,周惟衎眉眼中似乎籠着一層倦色,淡淡地說着經商并非他本意的話語。
那時她并不明白,如今這疑慮也從未消散——他所說的本心,究竟所謂何事?
細細想來,她竟然連周惟衎的喜好、興趣所在都并不明白。前世她與他差一點便結為夫妻,卻對即将成為枕邊人的他并不了解。或許,這便是所謂人雲,二人間終究還是差了些緣分吧。
她不願再去多想,于是看向芳杏,柔聲道:
“無論如何,你那日都救了我的性命。我自該好好謝謝你才是,你但凡有何想要的、或是何時想要恢複自由,離開這裡,我都......”
芳杏又是輕輕颔首。
“奴婢伴您左右是生死之命,隻要夫人安穩無虞,便是奴婢心之所願。奴婢并無他想。”
話說到這份上,卻也是再不能勸了。林栩隻好歎了口氣。
“既然如此,那便依你。隻是往後在我身邊做事,不能再有二心,亦不能生了事端。不然,無論你的主子是誰,我都不會輕繞了去。”
芳杏點了頭,林栩想了想,還是将從自己的妝奁中挑出一串成色極好的羊脂玉鑲金手镯強行塞到芳杏手中。
“這手镯你便且收下,我未及笄時家中打的,如今再戴已經稍緊。左右你救了我的命,往後若有需要,也可備不時之需。”
倆人正說着話,卻是窦言洵已沐浴完走了進來。
芳杏有眼色地上了茶,很快便又退下,殿内的沉香已快燃盡,很快便被窦言洵沐浴後身上那股極淡沉柏幽香味道沖散。
他未束簪發,新換上一件月白色的便服,二人回來後便已過申時,卻都因淋了雨而無甚胃口,便特意傳了廚房不必擺膳。
窦言洵走到芙蓉榻邊,側身一躺,整個人都松散下來。他長舒一口氣,側臉在燭光的映襯下格外朦胧,連帶着眼角那抹倦意也變得模糊不清起來。
袅袅煙霧中,他的神情仿佛失去了層層戒備。既沒有白日裡假裝維持的散漫,也沒有每每與她相對時那份思量。
林栩婆娑着手中那本已被她讀過幾遍的《六韬》封面,剛想要開口,卻見他雙目失神地看着屋頂,緩緩道。
“你也看得出,府裡這些人我隻和窦貞親近些。其實是因為曾經,她救過我的命。”
林栩愣了一下,心底一片漣漪散開,靜了片刻她才斟酌了用詞開口道。“哦?那是什麼時候?”
窦言洵掩嘴輕咳一聲,接着道:“我不是在窦家長大的。或者說,我年幼時,是被趕出去的。”
他緩緩側過頭,向她看過來。臉上卻一副淡然神情,仿佛在說一件與他毫不相關之事。
“白氏不喜歡我的生母,也不喜歡我。母親死了以後,府裡來了一個算命的,說我天生孤煞,是年柱沖克的命格,隻會先克母,再克父,再克手足。父親沒有法子,隻能依着白氏将我送去邊關——我那一走,便是整整八年。”
他又接連咳了數聲,待氣息平穩後才接着說道:
“白氏美其名曰送我‘療傷’,其實我哪有什麼傷,塞北孤寒,她無非是想逼我死在那裡而已。幾個叔父住在那裡,卻見我孤苦伶仃,從不肯對我和善一些,我就那樣幾乎是自生自滅地活着......待十七歲那年,我生了一場重病,差點就死在那了。是三妹,給我寫了書信,也成日裡勸父親,他這才想起還有我這麼一個兒子。”
窦言洵眼底漫上一層寒徹入骨的涼意,嘴角卻上揚着,滿是嘲弄。
“所以當年若不是窦貞,我恐怕早便死在漠北邊關,便成一捧黃土了。”
林栩隻覺得滿心被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堆滿,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這還是第一次窦言洵如此明白地告知她自己的身世,所有安慰的話語都顯得無比蒼白。她張了張口,卻第一次覺得自己口舌笨拙,竟想不出任何話。
她隻能走上前,俯下身子伸出手去,想要撫上他的肩頭,卻見窦言洵緩緩閉上眼睛,一雙鴉睫輕顫。
“我回來之後,第一件事,你知道我做了什麼嗎?”
林栩從前便聽趙岐講過窦言洵的身世,以及當年被排擠出府的往事,但對具體細節卻并不知曉。
她輕輕搖了搖頭,卻又意識到他閉着眼睛,看不見她的動作,便輕聲道,“不知道。”
“我費盡所有人脈,找遍全沐京城,終于找到當年那個收了錢的道士所在之地,發現他不過是假扮而已,甚至還娶妻生子,我将他們全家狠狠折磨了三天三夜,才讓他死去。”
林栩伸出的手僵在了空中。
“所以我才說,你找那個道士假傳謠言,是在并非上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