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甫轉回身去,看着窗外雲霧不休,半晌複開口,聲音一如既往地溫和:
“今日雲霧盡顯,倒是頗有幾分尋常不多見的閑情。”
她怔怔地看着林甫,隻聽見父親的聲音落在安靜的書房内,卻每一個字都像夾雜在一股極為清淡的風中,久久翻湧在這小小一方書房内,許久未曾散去。
“……我林甫若自身行的端,坐的正,上無愧于江山社稷,下無愧于黎民蒼生,又何妨旁人陷害?……再者,舉頭三尺有神明,若我林某一生問心無愧,蒼天在上,又有何人能誣陷,傷害得了我?”
她靜靜地坐在那裡,心中漸漸猶如潮水退去,隻聽見格外清晰的心跳聲,不絕于耳。
她漸漸明白過來,一時間看着那個尋常格外熟悉的身影,不知為何卻心頭一酸。
眼前的那個人,哪怕曆經兩世,從青年才俊到如今身形蕭索,卻好似從不曾變過。
那份骨子裡帶着的清傲,似乎永遠都不會改變。
有那麼一瞬間,她明明白白地好像悟了幾分。她從前以為父親推賢任人,雖善其所長,卻不曾認清世人假面。如今才漸漸地感知到,那份和善面孔之下的執拗。
他應該,分明,很早便知道窦懷生的為人。
卻還是尊崇本心将其擢選,一步步推至金銮殿内,看着其依傍攀附,逐漸生出盤根錯節的勢力來。
即便如此,卻還是沒有一絲膽怯和悔意,反而是“清清白白爾奈我何”的不屑與氣度。
她于心底長長歎了一口氣,再開口時,言語中唯餘敬意:
“女兒唯願父親得償所願,一生安穩。”
林甫眸光微沉,雙手背在身後,緩緩笑道:“多謝栩兒記挂。你若安穩無憂,才是為父心中一生所願。”
......
她收回神來,又坐在殿内與白氏、窦懷生一同閑聊了幾句,白氏對林栩此番帶回來的禮物甚為滿意,雖未曾多言,卻将那好幾頂兔絨做的抹額都仔細收下了。
待回到别院時,天色已近黃昏,格外柔和的霞光透過院落的枝桠灑下,映得地面斑駁一片。
微風拂過,如今已經沒有年前那般泠冽,幾片落葉輕輕翻轉,枝頭又依稀冒出了極為稀少的新芽,新舊交疊,随風飄蕩,自是一片靜谧。
緩步走向回雅居,守在殿外的小丫頭見她走來,笑着擡手掀開簾子。卻見殿内一片清冷,擺放在中間的案幾上茶盞空置,半點溫度未存,四周靜寂得可聞一根針落地之聲,卻全無半點窦言洵的蹤迹。
幹淨的仿佛這些日子他從未踏足于此一般。
她不禁微微蹙眉,心中浮起一絲疑惑,放下大衣便轉身朝書房而去。
才一踏入書房,便有撲鼻的墨香迎面而來,窗外晚風微動,吹得遠處竹影搖曳,落在紙窗上的影子亦如水波般輕柔。書案上的筆墨紙硯擺放得整齊有序,硯台裡的黑墨依然尚未幹透,仿佛有人适才才坐在這裡,轉瞬便匆忙離去。
她目光緩緩掃過四周的一切,一片甯靜之中,卻有一抹異樣赫然闖入眼簾——
屏風後方隐約露出一抹銀白色,定睛一瞧,倒像是一雙做工精緻的銀白色的軟皮靴子的一角,那抹銀光微閃,在薄暮中格外醒目。
而正當她欲上前探究之時,卻忽然有一隻極為修長有力的手臂從屏風後猛地伸出來,如閃電般攫住她的手腕。
她措手不及,還未來得及驚呼,轉瞬便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拉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擡眸而望,眼前是窦言洵那張面龐,眉眼之間淡淡含着笑意,還隐隐透着一絲戲谑與慵懶。
“我聽夫人方才一路尋來,腳步聲急促的很,可是在着急找尋什麼?”
他低沉的聲音帶着幾分揶揄,林栩隻覺耳畔微微一熱,心跳随即便在一片靜谧中悄然加快,天旋地轉間隻覺得一切都更為安靜,唯餘他們二人彼此相對的呼吸聲,輕輕回蕩在書房之中。
許久未曾見到這雙桃花目,依舊奪目而攝人心魄。她竟有些久違的緊張,和一些......說不上來的不知所措。
在這種陌生又熟悉的氣息中林栩難得怔住片刻,隻能任憑自己靜靜地倚在窦言洵懷中,直至周身逐漸被他身上的那抹氣息裹挾。
淡淡的松木清幽與一絲極淡的藥香交織而成,他卧床許久,每日喝的藥都如影随形一般,反而形成一種甚為特别的味道。多日不見,再聞起來竟覺得柔和而溫暖,甚至有種令人心安的味道。她曾以為自己早已将這氣息淡忘,卻在再度被包裹其中時,竟然連五髒六腑都覺得緊張而無法自處。
明明從前,都快要适應與他所謂的“夫妻恩愛”了啊。
她滿心慌亂,耳根處也漸漸熱了起來,想必早已紅透,窦言洵望着她在懷中的模樣不禁低眉淺笑,那笑意帶着幾分促狹,眼神卻透出陣陣溫柔。
數日不見,他的病顯然已經完全痊愈,白皙玉面不見一絲病态。清隽如玉的輪廓中更添幾分健康的光澤,眉目間灑脫而風流依舊。
然而在那雙如碧波微蕩般的清澈眸底,一貫輕佻的神采中竟頗為意外,融入了幾分十分罕見的儒雅之色。
猶如經過風霜洗禮後的松柏傲然挺立,卻在風聲中沉穩溫潤,自成一派......
不僅多了幾分味道,更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更加親近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