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内窗棂半掩,陽光灑在案頭,書香與茶香萦繞不絕。她安靜地坐在父親對面,神色平靜,心中卻緊張,生怕錯過任何一絲細節。
林甫則端坐在書案後,一邊低頭寫着案卷,一邊目光深沉而睿智地擡起頭望她一眼。
依舊是平日裡沉靜溫和的模樣,但不知為何,她卻覺得那時爹爹卻似乎和往日有所不同。仿佛隻需一眼,便能看透她心中所有思量。
她想了想,終于試探着輕聲開口:
“爹爹,栩兒在窦府已小住數月,得見家中諸事,也算漸漸熟悉起來。隻不過......栩兒雖知窦家倚仗長公主和驸馬的庇護而能有今日的局面,但數月來,栩兒卻從未見到廖驸馬的蹤影。不僅從未到窦府小聚,甚至平日裡也未曾見家中其他幾人登門拜訪......栩兒思來想去,總是覺得其中或許有些蹊跷,甚至頗有玄機。”
林甫聞言,握筆的手頓了頓,卻依舊不動聲色地寫着手下卷宗。待他終于寫完最後一個字,方才将手中筆毫放下,擡眼看了看她。
林甫将茶盞握在手中,指尖輕輕敲擊着杯沿,片刻後方才緩緩開口道:
“哦,以你之見,你心中可有何揣測?”
她自小頑劣,從不操心笑鬧玩耍之外的事,更是很少與林甫這般靜坐相對。
即便是重生之後,她對窦家頗有提防,甚至痛下殺心,卻因為一直覺得林甫對此事毫不知情,而未曾與他商談過,也一直自己摸着石頭過河,所為不過皆憑着心底一腔熱血和孤勇罷了。
然而便是此次歸家,才讓她忽然覺得父親談話間仿佛意有所指,像是在隐晦的提醒着什麼。
可是父親早已察覺到了什麼?但又為何,父親卻隻是如此晦暗的提示,而始終不肯與她言明?
可是她曾經有何疏漏,錯過了父親的暗示麼?
林栩擡眸,眼中透出幾分不解,低聲道:
“女兒對政事從不曾過多上心,但若依女兒看來,恐怕窦家與長公主的勢力并不相熟,似乎不過隻是從前街頭巷尾誇大罷了。倘若窦家真的為廖驸馬爺馬首是瞻,想必早已牽扯甚多,那又緣何女兒入府至今,未曾看到一次驸馬爺派人來府,或是其他交往勾結?”
甚至僅有的一次下貼,還是窦貞的緣故請她去公主府小聚,連伴讀窦貞都未曾受邀。
窦家的勢力與長公主之間的關聯,是否真的是世人誇大其詞了?
她曾百思不得其解,如今終于與父親直抒胸臆。
卻見林甫聞言隻是,淡淡一笑,目光卻依稀透出一抹深意:
“你自小于書本之事從未深耕鑽營,是以我從前也從未過多于他事上要求于你,隻希望你平安長大便好。不過這一年内到底還是逐漸懂事起來,自芝瓊堂進學一事,便可看出你是真心想要改變。于此,為父心中甚慰。隻不過......朝堂之上素來各方勢力盤根錯節,多得是一朝落子而輸的一敗塗地之事,于此,為父雖心中有所猜測,卻也不願你卷入這複雜的詭谲局勢之中。”
她聽得入墜雲霧之中,并不懂父親所言何意,隻是輕輕地蹙起眉頭。
“……爹爹難道是說,你早知道窦家有所圖謀?”
林甫聞言,輕輕搖了搖頭。
“非也。換言之,滿朝文武,數百位大臣皆可算作朝廷肱骨,舉足輕重。可又有哪一位,真正堪稱是那 ‘出淤泥而不染’,濯濯不受其擾,而能多年一直保留着當年清姿?”
見她似懂非懂,林甫又歎了口氣。
“栩兒,你還尚且年輕,并不懂為官之事,最難做的其實是堅守本心而已。于此事之上,為父即便入仕多年,亦難以謬稱一塵不染。”
她隻覺得心跳的砰砰,十分緊張,隻得輕聲道:
“......父親的意思是,朝政之道,所有人都沾染其中,沒有所謂的清流或濁污之派?”
林甫站起身來,在一片窗前雲霧之中微微長歎一口氣,雙眼皆漂浮着一絲她看不明白的深色。
“為父身任納才取賢之責數年,閱人無數,許多人心中所想,我隻需一盞茶的時間便可盡知。所謂選賢任能,既然無一人清正至極,便隻能于滿地營汲名利之人中,擇取那最為聰慧剛正之人。窦如瑾寫得一手好公文,我于萬千冊子中擇取了他,也正是因為看出,此人絕不會就此埋沒,他日必有所成。”
她怔怔地看着林甫,隻覺得有如五雷轟頂。
一時間用盡所有力氣都無法反應過來,隻覺得什麼都聽不太懂了。
......父親竟是指,他早就看出窦懷生其人的真正面孔,但為了江山社稷,還是親自将其推選出來?
林栩勉力定了定心神,輕吸一口氣,方柔聲開口:
“既然父親早有所想,想必定是心中有數,危機時刻可保自身萬全。那不知......父親又可曾想過,你推舉賢才,本于他人有恩,但若遇到那陰暗小人,反而卻不被其敬重,若是更有甚者,反而被落井下石,甚至背信棄義,暗中謀害父親呢?”
她看着近在遲尺的父親,與腦海中那日倒在血泊中的那個身影幾乎重疊在一起,明明是那樣溫和的一張臉,那時卻沾染着鮮紅恐怖的血迹。竟然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最開始時那個決定而一手促成的。
她隻覺得自己頭痛欲裂,幾乎再也無法保持冷靜,再也無法控制自己,隻想着要站起身來,沖着父親拼命地、聲嘶力竭地大喊:
不要相信窦懷生!
他是壞人!前世就是他背叛了你!
……可不知為何,她終究還是忍住了,隻靜靜地看着窗前那隐在雲霧中而顯得格外滄桑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