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徵元年少風流，對府内諸人永遠一副笑眯眯的好脾氣，兼之齊氏再怎樣也算是長輩，這才愈加和顔悅色幾分。如今卻甚為罕見的冷了臉，自顧自地吃着蓮子，緘口不言。

見梁徵元明顯不豫，坐于遠側的瀾月小口啜飲着半溫的茶，緩聲開口：

“近日夜裡總是狂風暴雨，連着先前盛開的花都一夜垂敗，今日倒是難得是個晴朗日子，我瞧着那園中菡萏搖曳，配着這全荷宴很是襯景。”

林栩端詳着杯盞旁以蓮蓬精心裝扮而成的盆景，入目碧綠青翠。有盈盈碧波在天藍釉青瓷碗中随風漾動，點點嬌荷綴于其上，自是清而不妖，濯濯幽然。

“母親今日如此巧思，簡單一捧碧泉，卻可堪留住整個夏天。心意當真是不俗的。”

高宥儀見林栩誇贊，雙鬓飛紅，嬌俏笑道：“栩兒是個嘴甜的，不過我哪裡就有如此細膩心思，還不是瀾月用心幫襯我罷了。”

林甫經綸滿腹，極愛風雅之事，自然投去了幾分贊許的目光。他與高氏新婚燕爾，雖是半路夫妻，卻難得脾性很是相投，成婚月餘依然琴瑟和鳴。

宴席舍在風景怡人的後花園，酒足飯飽，仍有人興緻高昂，便提議去假山處走走。

林栩欣然應邀，緩緩走在人群之後，瀾月身着淺綠色如意雲煙裙，整個人娉婷袅袅，格外輕盈。她在林栩身側走了數步，隊伍為首的是有些醉意的林甫和高氏，依稀能聽聞林甫忍不住吟詩的雅興。

二人相攜言笑，在隊伍末尾走得緩慢，轉入假山旁的一塊嶙峋巨石後。瀾月輕拾裙擺，正欲拾階而上，忽然聽得身後有泠然話音響起。

“——芙兒已經死了，你不必再等她的傳信了。”

瀾月身子一顫，邁出去的腳險些踏空，她緩緩回過頭來，面色已變得霎白。

“......小姐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林栩立在台階之下，一雙墨黑色的雙眸深邃，在巨石背陰處愈發清澈明亮。

她唇角緩緩上揚，勾成恰到好處的弧度，一身赤青色卷草紋蹙金錦衫在半明半昧的昏暗中平添幾絲清寂。

林栩看着瀾月逐漸發白的臉龐和極力維持的尴尬笑容，緩緩開口，一字一句道：

“那櫻粉色薔薇石珠子有極淡的柏子香，芙兒的證詞又直指那日潑冰水害得晴蕪病逝之人亦身有異香。高宥儀自小便被送去山間古寺休養，平日裡又極愛檀香、瑪瑙、念珠等佛物，這是府内人人皆知之事。當日我醒轉時，原本尚在混沌之際，卻是母親在探望我之際，親口告訴我晴蕪之死另有隐情，為同屋婢子加害。種種迹象，分明都直接指向母親。”

她久病方愈，一陣微風襲來，忍不住輕咳數聲，拿帕子掩了掩口，方繼續道：

“隻不過，如此多的證據，未免也太過于巧合了。”

林栩頓了頓，看着瀾月的雙眸盡是深不見底的寒意。

“所以可見你此番下足了功夫。如若事成便可一舉三得。一可探知我林栩是否聰慧，是否能相信你布下的種種表面手腳；二可趁機嫁禍于母親。假使我為晴蕪報仇心切，聽信芙兒一面之詞，從此便會和母親心有嫌隙。而至于其三……卻才是你此局的真正目的。

倘若我林栩并沒有旁人說的那樣蠢，那我隻會認為是有人在陷害母親。齊氏身為芙兒舊主，又一心置晴蕪于死地，我若疑心于她，便會為了給晴蕪報仇而和齊氏鬥個你死我活。

——而你瀾月，便可正好坐收漁翁之利。”

林栩看着面前神情愈來愈緊張的瀾月，聲音似冰凜凜浸過冬日寒江般，不依不饒。

瀾月緊抿雙唇，眼眸向下，半晌才淡淡道：

“此番推論倒是有趣。不過，小姐為何覺得是我？”

她早已升為貴妾許久，但還是保持着往常為奴婢時的稱呼。

林栩輕歎口氣，神情看上去疲憊得很。

“我從前也未曾懷疑過你。畢竟，平日裡受盡齊氏欺辱卻從不反抗的你，看上去那般溫柔，惹人憐惜。誰又會懷疑到你那裡去？

——可你布局很是精巧，唯有一處漏洞。”

她輕輕擡手，随意撥弄着身側的峥嵘怪石，石縫鋒利，曆經風吹雨打後滿是滄茫痕迹。她的睫毛在石縫間透進來的光影下更顯濃密，仿若鴉青色的羽毛，在風中微顫。

“高氏出身世家，半生于山間清修，性子又心直口快，即便憎惡也隻會出言譏諷，卻不會布下如此缜密的連環計策。我假意懲罰栀芫，你暗中旁觀，以為時機已到，于是便讓芙兒故意被竹苓撞見，才讓竹苓信以為真，愈發堅定的認為擄走芙兒的便是心檀。”

她緩緩言畢，雙眸牢牢迫住瀾月無處躲藏的眼睛，言語中半絲情感也無：

“我說的對麼，蘭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