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愛爾蘭族群正式會面是在一個星期三。

他們所居住的地方是一處巍峨聳立的古堡。與艾蒙矗立在沙漠深處那所金碧輝煌的宮殿不同，這座中世紀風格的古堡坐落于森林深處的一片墓地中。

越過高聳的雙子塔和低平的橋頭堡，掠過外緣數不清的幕牆與塔樓，穿過寬闊蕭瑟的堡場，我們終于來到城堡的主樓下。

灰色石牆經曆幾世紀風霜洗禮，磚塊之間的縫隙，靜默爬出時間黑色的足迹。不知名的綠色植物，從四面八方瘋長而起，野蠻而肆意，如同絕壁上緊緊攀緣的手臂，争先恐後地爬向二樓哥特式白花窗底，将領主與奴隸，君王與權力，都掩埋在永無盡頭的綠山牆底。整座城堡伫立進迷蒙細雨，肅穆沉郁，仿佛漂浮在荒原上曆史幽靈的遺迹。

遠遠地便看見，一個女人站在雨幕後的門樓裡。孔雀藍禮帽斜戴在發頂，禮帽繁複而華麗的裝飾，襯得她烏黑長發有種緞子般柔麗的光澤。一根綴飾細米珠的同色羽毛從帽檐垂下，落在耳側，随着她的動作微微顫抖，展現出優雅的弧度。裙撐巨大的巴洛克禮服，與她高大勻稱的身材恰巧相配。女人戴着長蕾絲手套的雙手交疊在腹前，垂下眼睑屈膝施禮，對沃爾圖裡的來訪表示歡迎。

我想她就是希奧布翰。

相比起艾蒙，凱厄斯對希奧布翰的态度不知道要好多少倍。盡管他仍然是目視前方，擡高下巴，一言不發，但是在希奧布翰禮節性地詢問愛爾蘭是否還如他印象中那般時，他至少矜持地點了點頭。

與她所展示出古典油畫式的外表正好相反，希奧布翰是個活潑開朗的女人，精于管家，擅長言辭，至少比我和凱厄斯都要擅長。還沒等我們穿過門廊，來到會客廳，她已經通過一張從胸前挂墜盒裡取出的袖珍照片，言簡意赅地将族群中的人員構成都詳細為我介紹一遍。

從她的話裡，我得知愛爾蘭族群一共有三個吸血鬼。站在照片中心的希奧布翰毫無疑問是家族建立者，而她左側身材修長，氣質憂郁的黑發男人是她的丈夫裡爾姆。他們有一個名叫瑪吉的養女，嬌小玲珑，臉色蒼白，四肢纖細，看照片無法确定她的具體年齡，但我想應該和簡差不多。

“我們的情況基本就是這樣。”側身擡手，希奧布翰掀起厚重的刺繡門簾，讓出一條通道，讓凱厄斯和我先行通過，“賬務薄和稅務本就放在您房間的桌面上，還有羽毛筆和墨水在書桌左側的抽屜櫥裡。如果有任何問題，就請搖一搖卧具邊床頭燈下的鈴繩，仆人會替您傳喚我。”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從走廊拐角處傳來。腳步聲節奏不一，能分辨出正在走來的不止一人。我們停下腳步時，穿透花窗的光線已經在地闆上拉出來者模糊的輪廓。

“瑪吉！快過來行禮！”鋒利的精幹一下子從希奧布翰美麗的臉孔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母性的柔軟，她連呼叫的聲音裡都帶着溫情。

話音剛落，地面上幾乎重疊的兩條黑影就分離開，較小些的那個飛速運動起來，幾乎瞬息之間，一個衣着打扮精緻如古典洋娃娃的女孩出現在眼前。

“Mummy！”洋娃娃一頭紮進希奧布翰懷裡，發帶挽起的鬈發随着她動作不住亂晃，如同一隻活蹦亂跳的羔羊。女孩踮起腳尖，小小的下巴深深埋入她母親的頸窩，親昵地蹭了又蹭。“你怎麼一直把我和爸爸留在一起，我都從聖瑪利亞學院回來一星期了，你甚至連我的成績都沒有關心。”

“媽媽這兩天在準備很重要的事，和爸爸在一起難道不好嗎？”希奧布翰寵溺而無奈地笑笑，伸手抹平女兒翹起的額發。這時另一個修長的影子也已經到達，那正是裡爾姆。他和希奧布翰短暫交換一個眼神，接着垂首向凱厄斯緻禮。

“才不是！”小女孩大聲反駁，像隻樹袋熊一樣挂在她媽媽身上，“但是你說過，如果我這次獲得十二個A等成績，聖誕假期就帶我去美國找卡倫叔叔玩的！”

“你不會反悔吧！”女孩還在不斷搖晃希奧布翰的手臂，一副不立時得到一個承諾就絕不罷休的态度。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說過的話絕不反悔，這是我們的約定不是嗎？”希奧布翰勾了勾瑪吉的小指，“不過，先從我身上下來，還有客人在場。”雖然語氣很嚴厲，但希奧布翰的眼底滿是慈愛，我第一次在吸血鬼的眼睛裡看到那麼直白而濃烈的情感，那麼像人類的情感，第一次真切意識到，其實我們和人類也許并不存在那麼大的差别，至少在情感表達這方面是這樣，“你的成績單爸爸已經給我看過了，十二個A等，無可争議的優秀，我會兌現我的諾言，卡倫叔叔也會很高興聽到你的進步。今天晚上我就給艾斯梅阿姨打電話，告訴他們你聖誕假期要去的消息，我想愛德華和愛麗絲都會很願意去機場接你的。現在，快點來和客人問好。”

女孩戀戀不舍地松開母親的脖頸，轉過身來。黑白相間的洛洛可風格裙擺一搖一晃，更襯出她稚嫩可愛。除去臉色蒼白這一點，她渾身上下簡直沒有一點像吸血鬼的地方，充滿現代元素的小巧銀十字架頸環和手腕上小巧精緻的羊皮表，無不昭示出她這身富麗繁瑣的古典裝扮不過是臨時充數。靈活的眼珠滴溜溜轉上一圈，名叫瑪吉的女孩拉起裙擺，率先向凱厄斯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屈膝禮。

“Cheers，grandfather,I’m after missing you ！（親愛的祖父，我真的非常想你）”音調輕快，音尾上揚，就像在哼小曲。

“Grand thanks.（謝謝）”凱厄斯難得一見扯出一抹微弱的笑容，果然不管再嚴肅刻薄的人對于可愛的小孩子都會暫時喪失抵抗力，“聽說你在學期測評中取得優異成績，恭喜你。”

瑪吉笑着又向凱厄斯行了半個屈膝禮，接着微微側身。

我完全沉浸在震驚中，反複懷疑自己是不是聽力出了什麼問題。

她叫他……什麼來着？

GRANDFATHER？！

側頭懷疑地瞄了一眼，那張精緻鋒利的臉孔上沒有半點不對勁的痕迹。

他這樣子不像是做祖父的人啊。

我怎麼看不出來，他原來還有過小孩，而他的孩子也有了孩子，現在正活蹦亂跳地站在跟前向我行禮。

“這位是凱倫小姐。”希奧布翰忙着朝瑪吉介紹。

“早上好，凱倫小姐，歡迎你來到我家。”瑪吉像模像樣地行禮，活潑的眼睛鎖不住好奇，我能感受到她探尋的目光。“我們以前沒有見過面對嗎，凱倫小姐？”她好奇地問。

“我想是這樣。”朝她露出一個友好的微笑，“我來到沃爾圖裡的時間并不長，最起碼你上一次見到你……嗯……祖父的時候，我還不在那裡。”祖父這個詞差點讓我閃到舌頭，我并不打算向一個半大孩子介紹來到沃爾圖裡的全部過程，這件事很複雜，說實話我自己都沒太搞清楚。

“那你這次是……”瑪吉探尋的目光并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