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該将它清洗幹淨。
至少····沒有什麼至少,這并不為了别的,這隻是一種本能,本能而已。
我懷抱着衣服,将塑料袋扯掉扔進垃圾桶,一轉身進了洗浴間。我将衣服抖開,連帶着抖落下一些草屑。
樣式簡潔,沒有設計,通體漆黑。
毛呢布料剪裁得體,有種視覺上的輕薄感,但實際上它拎上去很沉重。衣領整齊向兩側翻開,邊緣鋒利的三角形圖标盤踞在左胸位置上。袖口有略微褶皺和些許指痕,看樣子像是被拉扯過。我猜是因為男式手套并不能像女式手套那樣完全遮住手腕,因此在陽光炙烈的時候,把袖口往下拉一拉遮住暴露在外的皮膚是很有必要的。
大衣很長,下擺拖到地上,當然更合理的說法是我太矮了。我将大衣對折,捏了捏大概是腰部到胯部之間的位置,然後從口袋裡摸出來一支鋼筆,一疊複寫紙和一副黑色手套,将它們原封不動放在一邊的洗漱台上。
從洗手池下的貯藏櫃裡拿出一個木質衣架,将大衣挂好,準備在清洗之前衣服表面的草屑和泥土清潔掉。
衆所周知,這類東西在過水後往往會附着在布料表面難以清洗,如果嚴重的話甚至還會暈染開造成更大面積污損。從房間裡搬來一個矮腳凳,我脫了鞋光腳踩在上面,決定從衣領開始。
後頸處的褶皺裡有一些草屑,我用指甲将它們一點點刮出來,再扔進垃圾簍。細緻地翻開衣領,發現下面有很深一道折痕,像是撫平按壓拉扯過多次,好讓它們時刻保持一絲不苟的整齊。
原本柔軟的布料也不知道為什麼摸起來非常硬挺,簡直像是給頭發抹發油一般,絞盡腦汁要将這衣領維持在硬挺美觀的形狀。
真是個臭美的家夥。
我不知道為什麼有一點想笑,但是忍住了。笑意摁在喉嚨裡,堵得嗓子發癢。
我吸了吸鼻子,把清理好的衣領重新豎起來,按照原先存在的折痕折好,又拉拉輕輕拉拉兩邊尖尖的角,拉出一個完美的形狀。
最後再用上一張熱水打濕的潔面巾,把整個領子包裹起來,這樣在保持形狀的同時布料可以更軟和一些,不至于硬邦邦地硌人。
會有用吧?我有點不确定,因為這個方法還是我在那不勒斯的加油站速洗店做臨時工時,那個胖胖的店主教我的,沒有想到真的有一天能夠派上用場。
空氣裡彌漫着一股青草氣息,還混雜着雨後森林特有的潮濕味道。深綠的苔藓與淺黃的蕨類,密密麻麻交錯在一起,織滿盤根錯節的樹根,樹根粗壯,穿透薄土層的覆蓋,高高隆起。
眯起眼,湊近一些,将領口前方幾根卡在走線縫隙裡的枯草夾出來。大功告成。洗過手,在矮腳凳上坐下來,順着自衣擺延伸向上的細密走線一點一點摸下去,仔仔細細尋找遺漏的草屑。
下擺很長——有些太長了。我總感覺他比我記憶裡的要更高一些——也更瘦一些,或許是因為沃爾圖裡的制服大衣形制寬大,因此每個人穿起來都大同小異,根本看不出什麼偏差。但如果仔細靠近觀察一下各個人的衣服,就會發現還是有不同。
我捏了捏大衣下擺一角,拎起來揉一揉,再揉一揉。
膝蓋處的骨頭頂着臉頰,輕輕壓平嘴角。
我曾經對付過類似衣物,明白要更加小心仔細一些,不能忽視細節。要知道很多細沙碎石枯草什麼的就愛在這種地方紮根安家,更别提我們走的是森林,約等于半個山路,山路兩旁常有長滿毛刺的青澀大薊,有些幹脆就是圓滾滾的毛刺球。它們根莖纖細,成群結隊,密集分布,混迹于一衆普通紅花綠草間毫不起眼,稍不留神就粘上褲腳或者衣邊,而且極難甩掉。常常要等軟刺紮得肉生疼,或者皮膚通紅發癢,才能察覺到這些小東西的存在。
我仔細摸了衣擺一圈,撓出來兩個細小的毛刺球,心滿意足扔進垃圾簍。
緊接着是袖口——照舊翻開折疊按壓平整到人神共憤的布料,沿着走線摸一遍,再探進袖管裡摸一遍——什麼都沒有。
從下擺,到袖口,直至重新回到衣領。我一路仔細檢查,姿勢從站着坐着到蹲着,最後有些腰酸背痛了又重新回到站着。
面對覆蓋着熱面巾的衣領,我微微喘着氣,手撐着腰稍作休息。呼出的鼻息糊滿鏡子,連帶着鏡子裡的影子都看不太真切。隻看到影影綽綽一個站沒站相的女人輪廓,幾絲頭發毛糙地從她束緊的橡皮筋裡飛出來,翹在耳朵邊上,她的五官被霧氣模糊了,皮膚的顔色卻還很清楚——熟悉的蒼白面色,但又好像白得不徹底,一抹将現未現的鮮嫩色澤隐藏在表皮之下,随着她抿緊的嘴唇而顫動。
我輕輕倒吸一口氣,後退一步,卻不小心踩中凳子。身體一斜,肩膀撞上挂在衣架上的大衣,衣架磕到空心牆壁,發出咚一聲巨響。
青草的氣息更加濃烈了,其間隐匿零星半點芬芳。我撓了撓鼻子,有點癢,又吸了口氣,努力去分辨,企圖汲取一些幹潔空氣。
可是沒有用。
整個浴室裡的空氣混成一團,縱使靈敏如吸血鬼,卻也難以逃脫這氣味織就的網,隻得眼睜睜放縱嗅覺在這鋪天蓋地的氣息裡失陷。
并不濃烈刺鼻,因此不是香水。淡淡的,帶着點冽苦,卻又苦的不純,被一絲若隐若現的清甜攪亂了。
不是紅玫瑰或野百合,也絕不是薰衣草或者白山茶。反而像是……一點點洋甘菊再搭配上佛手柑?
巨大的聲響令我猛然睜開眼,視線先落進一片暗,接着才是明。眼前在空氣裡震顫着的空蕩蕩的木衣架正是噪音發出的根源,我盯着它,卻總覺得有哪裡不對。
我的……他的衣服呢?
一低頭,黑色重新掉入眼瞳,連帶着撞進來的還有漫天彌漫的洋甘菊和佛手柑香,氣味的混合得比任何一次都要徹底,清芬的氣息比任何一次都要濃烈。
我想要找出原因,這并不難。幾秒鐘後,眼角餘光瞄到熨燙平整的衣領上一截深深的凹痕,像是手指抓持用力過度留下的。正想撫平,鼻尖卻被粗糙的毛呢布料親昵而大膽地蹭了蹭,苦裡帶着點甜的冽香鑽進來,讓人一個激靈。
訝然驚覺,額頭和雙頰都蹭着表面粗糙卻質地柔軟的布料,鼻尖與三角形刺繡近在咫尺,我的臉幾乎埋進他的衣領。
不……太亂了。
我一驚,猛然拉開與大衣之間的距離。大腦還沒完全反應過來,手指一松衣服已經掉進最開始準備好現在溫度正适宜的水盆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