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umn seventy three
汽車緩緩駛出暮色,在刺目的亮橙色燈光下躍上坡地,輾過幾粒碎石。車身輕微搖晃幾下,最終穩穩停下來。
這裡是米爾敦·馬爾貝,一個靠旅遊業支撐發展的小鎮。我在Lonely Planet的愛爾蘭旅行指南上找到它——野性大西洋之路中莫赫懸崖——就是我們剛才離開不久的那個——附近絕佳的歇腳場所。
環境優美,人流稀少,而且價格實惠。
一條步行二十分鐘便可走完的主街,十三家大同小異的小酒館,它們不似大都市中的酒吧那般,哪怕時至深更半夜仍持續不斷發出惹人厭煩的噪音,閃爍炫彩迷離的燈光。說實話,比起酒館它們更像咖啡館,還是專為老年人提供服務的那種。一路駛來,我不止一次看到滿頭銀發,身着各色毛絨線衣的老人,他們臂彎裡挎着的編織籃,一截長棍面包露出編織籃上蓋着的條紋方格野餐布,手上提着一壺熱牛奶或咖啡,站在店門口意猶未盡地和店主說着什麼。
五家半敞着門的理發店,沒有任何誇張的霓虹燈廣告牌,沒有泛濫大街的流行音樂,甚至連最基本标着特色項目和優惠價格的海報都沒有。似乎它們的主人根本不憂慮有沒有生意,賺到的錢又是否足以支撐下個月的房租。開門隻是為了開門,而不是為了獲得任何實質性經濟利益。
唯一算得上出格的是一個滿頭紅發,塗着誇張眼影,身着黑色吊帶短裙和馬丁靴的女人。她倚靠在卷簾門上,眯着眼擺弄手機。屏幕所散發出的光線讓她的皮膚愈發慘白。她大概是在等人,而且等了很久,略微有些不耐煩,穿着黑色馬丁靴的腳離開蹬着的紅色磚牆,用力跺幾下地面,好像在宣洩不滿,揚起一陣不痛不癢的灰塵。
剩下的就是三家餐廳和兩家青旅,我選擇了坐落于小鎮尾部的那一家,相對而言,它更便宜,也更安靜。
通過窗戶,打量着這個旅館。與街邊小店幾乎别無二緻的灰色調裝修店面,門面很小,平平無奇,沒有什麼特色,灰頭土臉隐匿在角落裡,安靜不發出一絲聲音。要不是剛才上坡時颠簸一下,車燈朝左側傾斜,我差一點就要因為忽略它而多繞許多彎路。
凱厄斯皺着眉,看起來對這個地方很不滿意,他是那種典型的城市居民,雖然已經有幾千年沒裝修過房子搬過家,對現下流行的裝修風格和家居内飾沒有任何了解。但這絲毫不妨礙他挑剔别人的居所,點評别人的房子。我的車還沒停穩,他已經開始刻薄起窗外的青年旅舍來。
“這是個什麼鬼地方。”他說,一眼都不再施舍給窗外,“原始人居住的洞穴?這麼古老的東西我倒是第一次見。”
“這是青年旅舍。”我盡量好脾氣地對他說,不希望再加重他的暴躁情緒,“人們出行一般都選擇住青年旅舍,因為它四處都是,方便易找,而且還價格實惠。”
“所以,你就讓我住進這麼個……”他哼哼着,懷疑地打量月色下聳立的黑影,“……寒酸的空間?”
真是克制貼心的評價。“如果不願意,你可以睡在車上,需要我幫你把後座放下來嗎?”我不再回答,停好車子,拔下鑰匙,把鑰匙在他眼前晃了晃示意後就放在方向盤邊,打開門轉身去後尾箱拿行李。
其實也不怪凱厄斯看不上,哪怕讓我來看,米爾頓也的确是一個不甚發達的小地方。這裡道路崎岖,普通汽車很難開進來,即使是絞盡腦汁開進來也很麻煩,因為找不到正規的地方停車,你隻能把車停在田壟或者坡地上——而這種停車方式極容易引發安全事故——但這裡不會有人在意。沒有負責任的交警,也沒有好管閑事的居民,一切稍微現代的東西都全部消失了,剩下的隻是安靜,死一樣的安靜。
仿佛進入一個靜止空間,而這裡的時間就永遠停留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前。帶有灰色卷簾門的移動式報刊亭,裝配網格玻璃灰塵仆仆的紅色電話亭,撐着大型遮陽傘的藍色飲料亭。
不僅如此,大約是因為人口極少且能源管制,米爾頓夜晚黑暗無光。街邊路燈燈光昏暗,讓人不得不警惕它下一秒就将斷電。比起電燈,小鎮居民更習慣用手電筒或者油蠟燭照明。濃重夜色鋪天蓋地壓下來,米爾頓順從而安靜地匍匐在它腳下。
這裡唯一吸引人目光的地方,大約就是離著名的莫赫懸崖隻有四十分鐘車程。但既然說到這裡——要不是凱厄斯白天把我們一起弄上懸崖,我們現在也不會在這裡。除非願意一口氣再開一百二十英裡,否則附近隻有這一處适合的落腳點。
我的腿到現在都仍有微微顫抖,長久立于高處的眩暈還未完全離開大腦,腦子裡就像住進許多聒噪的蜜蜂,一刻不停持續吵鬧。
剛把一隻行李袋放在黑黢黢的地上,正準備探身進後尾箱夠裡面那隻。一隻胳膊很輕巧貼着後背從身旁探出來,手一勾不僅夠到了旅行袋,還連帶着拖出來另一隻行李箱。箱轱辘在摻雜着碎石和細沙的水泥路面上發出一段刺耳的摩擦音。
“你不跟上來是想要我來拖你嗎,凱倫。”凱厄斯等的不耐煩,拎着行李腳步不停朝散發微光的門口走去。俯下身,正準備拎起最開始那隻旅行袋,摸索幾下,卻發現地面上早已空空如也。
他什麼時候把那東西也拎了去?
我加快腳步,跟上那個大步流星的背影。并趕在他踏進旅館前搶先一步,從他身體和大門的縫隙裡擠過去,正撞上門檐下一串銀色風鈴。風鈴叮當作響,一個滿臉雀斑的卷發女孩探出頭來。
“請問你是……”她發頂電話線圈樣式的黑色發箍下翹出幾根不聽話的鬈發,隔着門縫露出一隻眼,狐疑地打量着門外,接着她大概是看清我布滿泥垢的外衣,“很抱歉,已經天黑了,今天本店不再供應流浪者免費餐食。”
“不好意思,我們有預約。嗯·····大概是·····是今天下午三點半左右的預約。通過一部公共電話約的。”這才想起還有這件事,沒有電話在某些時候還是很不方便,這畢竟是個互聯網時代。我連忙從随身攜帶的小包裡找出海蒂僞造的身份證件,隔着門縫塞給女孩。
“瓊斯女士和……”我一時語塞,畢竟沃爾圖裡這個姓氏聽起來可一點都不現代,出門在外必須謹言慎行,我生怕惹上什麼麻煩。
“約翰。”淡淡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約翰可不是個姓氏。但顯然小鎮旅館不必嚴格遵守章程規定,雀斑女孩低頭刷刷潦草幾筆,幾張顔色各異的複寫單在她手下嘩嘩而過,發出脆響。接着她撕下最上面一張黃色的複寫紙遞出來,“請跟我來這邊領取鑰匙,房号就是單号開頭三位數。”女孩推開門,颔首示意我們進去。“叫我凱蒂就好了。”
“我們這裡自來水全天供應,但熱水隻有晚上六點到九點——現在是八點半,我想你們應該來得及。”進入旅舍,入目所及是一個半圓形櫃台,靠近台式電腦的地方是一部電話,靠近狹窄過道的地方是一缸金魚。
櫃台是木質,外側塗抹墨綠色油漆,不加任何裝飾。大概是因為天氣潮濕的緣故,靠近地面的油漆已經剝落的七七八八,露出裡邊原木的顔色,顯出斑駁陸離的舊态。凱蒂腳下生風,目标明确繞過櫃台,手指在腰間一抹,一串挂着編織玻璃彩繩的鑰匙就出現在指尖,整個空間嘩啦作響,她娴熟地撚着鑰匙串,口中念念有詞,接着一把系着黃繩的鑰匙被準确捏出來。
“哈,找到了!”那滿頭卷發亂晃起來,緊接着又是一陣嘩啦響,這回大概是在關門。“忘了告訴你們,走廊盡頭左拐是廚房,麥克利先生年紀大了耳朵不大好使,如果有什麼需要可得大聲些說話,不然他聽不見。如果不願意等待熟食,這邊——”
她反手往右側一棵塑料棕榈樹邊指了指,“樹後面的小冰箱裡有水果和牛奶,随時可以吃喝。我們的牛奶都是從本地農場購買,絕對健康。當然,如果讓我來建議的話,我會建議你找麥克利先生用微波爐叮一下。”她眨眨眼,“會有不一樣的驚喜。”
“我們這裡的早餐是上午七點至九點,中餐在十二點半,至于晚餐——”她皺着眉翻弄一疊複寫紙,“哦!我看到你們隻打算住一晚。”她頗為可惜地歎,“一天時間足夠走完整個米爾頓小鎮,但如果想好好遊覽莫赫懸崖,大概還需要多花點時間,你們真的不考慮多住一個晚上嗎?”圓珠筆頭猛地敲了敲櫃台,還沒等我張口,凱蒂已經彎下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