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獵時食物絕望的尖叫,審判時同類怨毒的眼神讓我興奮,每當鮮血入喉,火炬脫手,注定死去的獵物閉上眼睛,肮髒卑劣的罪人化為灰燼的時候,我才能一遍遍告訴自己,你還活着,還活着,不是像馬庫斯一樣的行屍走肉。
我活着,如此不可侵犯的活着。
理所當然,我成了整個沃爾圖裡,或者說整個吸血鬼世界最肆意妄為,蠻不講理,胡攪蠻纏的人。
但那又怎麼樣?
每當阿羅勸慰般的話飄進耳朵裡時,我唯一想做的就是轉身掐住他的脖子,讓它像不堪一擊的防爆玻璃一樣碎成渣,或者更妙的,将他暴露在陽光下,用他親手締造的法律淩遲審判。
他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懂,他憑什麼這麼說。
這個唾手可得的世界就是一場噩夢,而我将再也無法解脫。
事情的轉機發生在那一天,平安夜,我該永生永世銘記的日子,我從不信耶稣,那個說起話來頭頭是道的小玩意,比我小了幾百歲,咬碎他的脖子比碾碎一塊岩石還要容易。
聖誕節,人類,我們的食物,歡慶團聚的日子。
在人類世界生活了這麼多年,沃爾圖裡也難免因為阿羅因循守舊的儀式感,染上了令人窒息的惡習。阿羅将聖誕節,這個在他沒有止境的一生中會循環往複的日子,當成一個真正的節日來過。
他召集所有人,宣布将舉行一場家宴。
哦,當然,家宴。
十幾個吸血鬼聚在一起,比賽誰能咬斷更多人脖子的遊戲,真不懂過去三千年他都學到了什麼,吸血鬼的凝固屬性讓他的性格與認知永遠不會有丁點改變,他還是那麼熱愛站在頂端睥睨着他人毫無理智的瘋狂與自己高高在上的模樣。
我讨厭這種愚蠢的聚會,因為這意味着在進食時你還不得不一邊吮吸血液一邊分神控制動作,不要讓鮮血濺上旁邊人的袍子或者鞋面,那是不優雅的表現,虛僞的文質彬彬真是腐朽到家的累贅。
更别提我還得壓制着腳步,以防将餐廳大理石鋪就的脆弱地闆踩碎,哦,多麼滑稽,沃爾圖裡的凱厄斯是個連自己的力量都控制不好的吸血鬼,比新生兒還不如,這是我無法忍受的。
盡管如此,我還是必須出席。活了三千多年,我早就對鮮血興緻缺缺,除了身體本能的渴望,心理上不會有任何期待。
海蒂帶着那群愚蠢透頂的食物進來了,即使它們還沒進餐廳,但我已經聞到聽到了,寡淡無味的香甜甘美,雜亂無序的嘈雜瑣碎,千篇一律。隔着牆壁我都能想象到它們頭頂上标配的遊客紅帽子,漚着難聞的頭油和汗味。
挑個什麼好呢,我急忙轉移注意力,不讓過分豐富的想象影響本就不充裕的進食興趣,上次那個藝術家味道不錯,但他那溫文爾雅的面龐讓人提不起興趣,或許這次找個強壯些的會更好。
我無聊地調整了一下站姿,菲利克斯已經摩拳擦掌迫不及待了,他的頭都快探出衛士隊伍了,真是急不可耐的野蠻,這種人就不該來到沃爾圖裡,不過阿羅欣賞他,或者說欣賞他的能力,随便吧,我這個哥哥總對身負異能者過分寬容,總有一天他會明白自己的愚蠢。
一股極其淺淡的甜味順着漸進的聲音和腳步飄來鑽進鼻孔,這個和那些不一樣,我笃定這一點,它會更甘美,看來海蒂這次還意外挑中了個不錯的貨色,那麼就這麼定了,這個必須歸我,其他的蠢貨就讓他們分吧。
我并沒有過于在意這種甜味,這也不是海蒂第一次帶回來聞起來更加香甜的食物,它們并沒有什麼特别,事實上,這種特别除了讓他們死的更快,以及讓我進食一次所能維持的時間更長一點之外,一無是處。
靈敏的嗅覺會指引身體在大門打開的那一刻毫不費力地找到它,然後大腦指揮雙手擡起,掐住這個幸運兒的脖子,手指還沒來得及用力血管就會爆開,然後剩下的一切順理成章。
無趣,真是無趣,乏味的狩獵,沒用的獵物,無能的世界。
門開了,我直起身來,菲利克斯已經迫不及待地抓住了一個帶着墨鏡女人的肩膀,簡邁着從容不迫的碎步以人類不可見的速度沖向一個魁梧的男人,半秒将他撂倒,亞曆克清瘦的雙手緊緊箍住一個矮胖女孩的脖子,哦,這個傻孩子,他沒必要這麼用力,這簡直就是浪費力氣,食物們總是脆弱易碎到不可思議。
尖叫響徹雲霄,啧,為什麼不能把它們的聲帶都扯斷再送進來。
我近乎悠閑地在人群中穿梭着,血液這種貫穿循環系統,人類賴以為生的東西,在沃爾圖裡光可鑒人的骨白色大理石地闆上肆意蜿蜒,保持着安全距離欣賞衛士們捕獵的姿态,一般我不會這樣做,這是阿羅的專利,他把他們的成功視作自己的功勳,這對我來說無聊透頂。
但今天不一樣,獵食的興趣實在太微弱了,使我懶得出手,或者一出手就會讓衛士們看出我行将就木的腐朽,不,這是不可能的,大多數情況下我壓根死不了,吸血鬼堅不可摧的生命比任何鋼鐵都要頑強,就連我毀滅能力帶來的,無法觸碰一切的災禍都無法使它歸于虛無。
更重要的是,我發現自己找不到那個甜美的零嘴了。
這不應該,這不應該。
但願不是菲利克斯擄走了它,不然明天的訓練有他好看的,我承認,看他不順眼很久了,沒有任何理由,我總得找個什麼玩意寄托情感,使自己重新鮮活,那是他的榮幸。
我保持壓低身體的姿勢湊近菲利克斯,他正将毒牙從今晚第三個獵物的脖頸上挪開,那麼濃烈的酸味,幾乎讓人嘔吐,很高興吸血鬼沒有胃,不過注定要失望了,靈敏過頭的嗅覺告訴我,菲利克斯沒動屬于我的東西,我不能懲罰他,真讓人遺憾。
那麼····這個該死的零嘴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它一定就在這裡,不可能逃走,海蒂如果連這一點都不能保證的話,那麼她立刻就可以變成灰燼滾蛋了。
難道是藏起來了?
不可能,餐廳隻是為了進食而建造的,阿羅破天荒地沒有在這裡加入任何彰顯身份的元素,累贅的雕像,餐桌,餐具什麼的。餐廳裡空空蕩蕩,除了拱形穹頂中央弧形的水晶玻璃天窗什麼都沒有,除非那塊小蛋糕長了翅膀,否則它不可能不在這裡。
有什麼東西,有什麼東西阻隔了我和它,阻隔了它的味道,以及它本人。
這太不可思議了,在得到這個認知的那一瞬間,早已不存在的血液戰栗着複活。我幾乎腳一軟跪在地上——還好沒有。
這個世界上還有東西可以抵抗我的能力,能阻擋我的行動,能使侵蝕了我多年的毀滅失靈。
我必須得找到它,必須!
我像隻迷途的羔羊在餐廳裡神經質地漫步,越走越急,還能站着的食物已經很少了,大多數倒在廢棄池裡,奉獻完價值後安靜地等待着被硫酸焚化。
簡已經結束了盛宴站在一邊冷漠地觀看這一切,她動作一向迅速。亞曆克站在簡身後低着頭,像她忠實的影子。全場隻剩下德米特裡還在饒有興緻地玩弄自己獵物折斷的頭顱,菲利克斯嚎叫一聲從他不知道今晚第幾個獵物身上餍足地擡起頭,搖頭晃腦地沖向僅剩不多的幾個。
僅剩不多,我喜歡這個詞,這意味着找到它變得更加容易,更加···
這句話還沒說完我就看到了它,不,應該說是她。吸血鬼極緻的視力讓我在擡頭的瞬間就捕獲了她的名字,潦草橫陳于廉價錫制名牌上,凱倫·瓊斯,平平無奇。她有幾乎和我們一樣蒼白的皮膚,純黑的頭發猶如一匹上等綢緞,面孔在震驚至極過後呈現一種灰白的死青,海蒂工作的旅社那種顔色豔麗的深紅色制服套在她身上詭異又豔麗,她實在是太瘦了,我的一根頭發就能把她戳穿,不過這些絲毫不會削減她的美麗。
啊,美麗,我都快忘了上一次念出這個音節是什麼時候了,或許從來沒有過,但現在有了。
我朝她走去,拿捏着腳步,沒必要着急,獵物就在那裡,事實上讓我放慢腳步的還有不願承認的微末失落,你看,獵物就是這樣,與想象中的無能軟弱别無二緻,輕輕一捏就會被摧毀,剛剛感受到的那一瞬間的阻滞是一個真實而美好的錯覺,而它終将逝去。
終将····
腳步停了下來,我撞到了一堵牆。猝不及防的停頓對脆弱的短靴來說是種折磨,它摩擦過地闆發出尖銳的呻吟,我忍不住低聲咆哮,整個餐廳瞬間安靜了下來,菲利克斯放開了到手的獵物愣愣轉頭看着我,餐廳裡所有還活着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亞曆克發出一聲疑惑的低吼,簡猛地伸手攔住了他,她快速對他說着什麼,說着什麼····
那不重要了。
一種全新的力量抵擋了我,這力量藏匿于空氣,在我與她之間樹立起一道無形屏障,使我無法靠近她。我忍不住伸出手穿刺,然後被攔住了。有東西攔住了我,摸起來像一堵牆,磚牆,并不堅固,但卻攔住了我。
真實。
我的世界在複蘇,而伴随的代價不是易逝的毀滅,我抓了好幾下,它依然靜靜伫立在那裡,我能碰到它,它沒有被摧毀。
我愣愣地盯着那抹纖瘦的身影,像個失去了行動能力的殘疾人,腦海裡滑過剛才慌亂的人群。所有人都在逃跑,在尖叫,在顫抖,舞動地像小醜,叫人無法直視,如果我是他們中的一員,我将羞愧到無地自容。
而她站在那裡,那雙白皙的眼皮下跳動的毛細血管引誘着我,最細微的汩淚流動也逃不過我的耳朵。
我必須要立刻得到她!
我快步朝那走去,幾乎把自己絆倒,而她的目光緊緊注視着我,這讓我過分滿足,專注使阻滞感更加強烈了。就在我快要貼上去的一刻,她突然閉上眼睛,神色安詳,就好像我不是她生命的終結者,而是拯救她的天使,就好像她已經等候多年,迫不及待。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湊在她發抖的耳廓邊病态地呢喃,用那門古老到幾乎忘卻的語言,我的母語。
我也等你很久了。
溫柔地鉗制住她的肩膀,摟住那一把顫栗的骨頭,我做到了,那堵随心所欲變化的,能夠阻擋我毀滅能力的柔軟神奇的牆,将她全須全尾地包裹在裡面,任我觸摸。
更奇妙的還在後面,那堵牆不僅包裹了她,還包裹了與她有關的一切,她鞋尖點過的地闆,指縫攥緊的布料,發間纏繞的皮筋,都在眨眼間有了真實的質量與厚度,它們終于不再是虛無易碎而無法把握的。
強大到摧毀一切的力量這次失算了,它沒能成功摧毀它們,它們就在那裡!真實的等着我肆無忌憚的觸摸。
我幾乎要仰天大笑起來,觸摸,我已經很久未曾觸摸過什麼了,那些看似堅硬的東西都是假冒僞劣的仿制品,一觸即破,肥皂泡都比它們來得真實,但她不同,居然不同。我壓抑喉頭洶湧的尖叫,過度泛濫的毒液死死提醒着我——
她的生命是如此搖搖欲墜,但卻令人驚奇地不脆弱易碎。
就像一隻愚蠢而不知疲倦的飛鳥,天生的血液裡沒能帶着歸屬,于是它隻知飛翔,不知落地,它以為自己将持續這無休無止的緩刑淩遲,直到生命油枯燈盡。
而現在大地就安息在我懷裡。
一切的一切,終于不再是易碎的殘次品,我第一次發現世界如此盛大,且飽滿而厚實,帶着碾碎一切空洞,填滿一切虛無的真實。
牙齒刺破皮膚,帶來貪婪的吮吸,過于甜美的溫熱浸透喉舌,我幾乎立刻就要休克昏迷,懷裡的人很安靜,沒有掙紮,也沒有呻吟。
她閉上眼,我埋下頭。
飛鳥終于等來了它的巢。
毒液艱難地落回口腔,這太困難了,她甘美的超出意料。但我必須這麼做。
懷裡的人已經徹底斷絕了呼吸,沒有關系,我幾乎惡意地重重撫摸過她蒼白的面孔,颔骨堅硬的曲線在指尖勾勒複蘇,沒有破碎,沒有消失,她就是如此真實。
“死亡,就算汲取走你呼吸的香蜜,卻無法奪走你的美麗。”
沒有關系,我再次對她承諾,你很快就将再次醒來。
透過濃重到眩暈的血幕,看到了阿羅帶着疑惑走來的面孔,那讓我鬼使神差般想到今天是聖誕節,想到那些被他稱為奇迹而收藏在地宮的史前琥珀。
真是荒謬,我冷笑。
聖誕節,驚喜,多麼美妙的組合。
凱倫·瓊斯。
她才是真正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