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時已是三更天,久旱的岐地終于下了一場暴雨。
沈疏替溫濯打了傘,兩個人并肩走在雨中。
深冬逢雨,涼月高懸,這寒意更是徹骨淋漓,換做别地百姓早就關門閉戶了,偏偏岐州人不一樣,捧着鍋碗瓢盆就紛紛探出頭來。
沈疏挪開了一點傘沿,擡首望去,雲層厚重而沉郁,壓迫得極低,仿佛擡手就能觸及。
然而這份壓抑對于岐州百姓而言,卻是難得的瑞象,成簾的大雨滾滾而落,砸在傘面上發出噼啪的敲雨聲,悶鈍,卻在旱地顯得格外悅耳。
沈疏自言自語了一句:“這雲怎麼這麼低。”
“這是太清宗的布雨陣法,引的是東海水。”溫濯終于開口,“你是岐州人?”
沈疏看他一眼,傘緣朝溫濯那兒挪了挪,說道:“岐州長大的,原在地主家做工,被扔出來了。”
“以後就跟着我吧。”
聽到這話,沈疏才暗自松了口氣。
看來是賭赢了。
沒白瞎三十年陽壽,大不了以後修仙再補回來,眼下能活下來才是最要緊的。
保險起見,他背過手,探了一點兒靈力出來,果然找到了一枚幻術的印痕,像道戒疤一般刻在溫濯的靈核上。
這是中過狐媚術的痕迹,印痕越深,就代表這個人“中毒”越深,對自己的執念也就越強。
既然溫濯沒細究,他就打算暫時把媚術這事兒瞞在心裡,假裝毫不知情。
他不問我不說,他一問我驚訝。
沈疏偷偷想。
他側過臉看向溫濯,笑着問道:“道長啊,我們現在去哪兒?”
溫濯言簡意赅道:“尋間客棧,換身衣服,再寫拜師帖。”
沈疏“哦”了一聲,又是一陣沉寂。
沉寂。
“道長。”
沈疏忽然停下步子,走到了溫濯前面。
“你是不是生氣了?”
溫濯眼神一愣,像是沒料到沈疏會這麼問。
沈疏清亮的眼睛裡挂着一絲讨好,半委屈地問道:“我做錯什麼了嗎,道長,我和你道歉好不好?”
“不知錯在何處,怎麼先道起歉來?”
瞧他可憐,溫濯抿了抿唇,嘴角終于揉開了那個熟悉的笑意。
“我隻是覺得可惜,若你早就問我一聲願不願意收你作徒,又何必這麼大費周章,還損了自己的壽元。”
沈疏往前一步,低頭看他。
“道長本就願意收我?”
“我們相見的第二面,我便說了,”溫濯說,“你身上有一樣東西,我很看重。”
“是嗎,”沈疏沒說信不信,隻是笑,“那我們真是心有靈犀。”
久旱逢甘霖,雨珠打在裂土上,被燥渴的土壤“咕咕”兩聲就吸了進去,随後便散出一絲如同麝香的芬芳,飄在空氣裡,叫人聞了心情大好。
踩了一會兒雨,耐不住性子的沈疏又開始跟溫濯東拉西扯:
“道長。”
“嗯?”
“那個,我寫字很醜的,我沒學過書法,可能寫不來拜師帖。”
“我幫你寫。”溫濯笑着說,“你臨摹一遍就好。”
沈疏頓了會兒,問道:“你們仙門通常都怎麼稱呼師父?”
溫濯說:“尋常門徒,都喚師尊。”
沈疏直接叫上了:“師尊。”
這個詞兒實在充滿了敬意和可親,比不鹹不淡的一句“道長”可好聽多了。
溫濯看了他一眼,說:“我還沒收到你的拜師帖。”
沈疏不聽,甜絲絲地連叫了好幾聲“師尊”,喊得溫濯用力攥了攥袍子,這才強忍住了揉他頭發搓他臉的沖動。
這邊的沈疏哪曉得溫濯心中的波瀾四起,他喊着喊着,就想起方才自己僭越地喊了溫濯一聲“雲舟”。
這一聲就沒那麼坦蕩了。
他總覺得自己像是喚過無數聲“雲舟”一般,在吐出這兩個字的時候,連唇齒間都帶着點莫名其妙的纏綿柔意。
甚至有……那麼一絲隐晦狹昵的意味。
沈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趕緊搓了搓手臂,不叫了。
兩人走了一會兒,好不容易尋到家客棧,如今岐州雖旱,但在太清宗門衆的不斷接濟下,境況已經好轉了不少,這客棧裡也稀稀落落坐了些人。
沈疏下了傘,仰頭看那灰撲撲的牌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