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确地說,聞渝和遊峰之間的關系,起初并不像如今的傳言。
聞府覆滅第二日,鐘有道攜聞渝回到派中,收為座下親傳弟子,事無巨細關心照料。
遊峰肩擔師兄職責,與聞渝同吃同住,時刻注意他動向,兩人形影不離。
以前天淵派有個心照不宣的規定。每到夏至,那群古闆守舊的執事會放松管制,讓門中弟子下山松活筋骨,走江湖除惡害,撒一撒沸騰熱血。
聞渝入派後,精神雖有起色,但不愛走動,成日悶聲練劍。
鐘有道恐将人憋出毛病,第四年夏至日,愣是催着遊峰拎他出門。口頭說是曆練,其實是放松閑玩。
弟子大多年少,在派裡呆久了,這會兒出重圓崖,都歡天喜地熱熱鬧鬧,平素遇見同門哥啊弟地叫,下山前幾日直接改口喚對方大俠,幻想一劍風流驚武林,屆時名動四方,成為一代傳奇,萬人景仰,軟玉溫香抱滿懷。
聽說遊峰今年要出山,都争搶着跑去他廂房蹲人。
全派的門生都清楚,遊峰慣來模樣清冷但心腸極軟,是位不會拒絕的主。跟他同行,逢險遇難定能化解,還能私下請教幾招,讨點心法外功的秘籍。
聞渝支開窗,見外面一批人候着,眉宇微皺。
“覺得礙眼就别看了,”遊峰收拾好幾件衣物,“今晚我們偷偷溜下山,打個措手不及。”
聞渝道:“我以為你會帶着他們一起走。”
檢查片刻,沒有遺漏東西。遊峰這才提起鼓鼓囊囊的包袱擱在桌上,搖了搖頭。發帶尾端的玉珠圓潤秀雅,順着動作躲進高束的馬尾中。
“各自的事情各自解決,獨行方能學到真本事。”遊峰走前來,探過身取下叉竿,窗葉關合,阻隔屋外的視線和聲音。
聞渝道:“那我呢?”
遊峰道:“你當然不一樣。師父囑咐過我保護你。再說人心險惡,利益紛争,多少大宗名派同樣藏污納垢,手中人命數不勝數,我哪裡放心得下。”
聞渝眉間的寒意消解,偏過頭嘟哝:“我武功又不比你的差,誰需要你保護。”
遊峰半眯着眼,笑嘻嘻道:“啊,說得對。怪哉怪哉,那昨日輸我竹劍之下的大俠又是誰?”
聞渝蓦然轉回臉,面現薄怒,耳垂塗染層桃花般的釉色:“我一時失手而已,你得意什麼,小心駛得萬年船。”
他氣勢挺足,遊峰卻明白這人沒生氣,隻是尴尬赧然,于是順着毛捋:“沒錯,師弟早晚成天下第一,劍掃妖魔鬼怪,踏平邪門歪道。我見識短淺,師弟勿怪。”
聞渝斜眼瞪他,還未說話,門咚咚當當地響,被人拍得直顫。
能嚣張到這個份上,估計唯獨那位世子殿下了。
遊峰與聞渝對視一眼,本不打算理會,可來人格外沒有眼力見,敲門聲越發嘹亮。
兩人敗下陣來,遊峰撤掉内側的門闩,門扇轟得彈開,撞上牆壁又借力搖回去,被李钰一腳抵住。他遊刃有餘地溜進屋内,眼尖看見桌上包袱,喜出望外道:“遊兄,你當真要去曆練?!”
遊峰道:“我……”
李钰截斷他的話,一把抓住遊峰雙手,激動道:“甚好甚好,我有救了。派主逼着我參加曆練,我這劍術哪裡夠看,吃幹抹淨都嫌塞牙縫,遊兄,我倆關系這麼好,你武功又高,得救我性命啊。要是派主傳信到我爹手裡,嫌我孺子不可教也,死狗爛泥巴,那肯定得上山把我往死裡打!我爹的手勁,十個我都扛不住。”
他聲淚俱下,凄慘哀苦,餘光瞥見另邊的聞渝,松開遊峰撲過去,哭嚎道:“聞兄!”
聞渝摁住他肩膀,将他抵在一步之外,神情漠然。
李钰慘戚戚道:“聞兄。”
聞渝道:“好生說話。”
李钰正色:“好的。聞兄,救我。”
聞渝:“不救。”
李钰:“想想我們之間深厚的情義。”
聞渝:“有嗎?”
李钰垂眉耷眼,洩氣道:“見死不救,算哪門子俠肝義膽。”
屋内沉寂了半晌,遊峰開口道:“那你回去準備用品,今晚戌時出發,過期不候。”
他知曉這位世子殿下的詳情,将門後人,然同聞渝不一樣,在府中吃穿用度極其華貴奢靡,纨绔子弟碌碌無能,吃喝玩樂樣樣精通。自打來了天淵派,受盡折磨,為求舒坦,臉皮練得厚若城牆,隻怕再不答應,李钰能賴在地闆上,直接躺到天黑。
得遊峰的準話,李钰眼中頓時流光溢彩:“當真?”
遊峰沒回應,轉身坐凳子上,拿着帕布擦拭無鏡。
李钰歡天喜地沖出屋,忙不疊收拾東西去了。
人一走,聒噪消散全無。
聞渝望着越離越遠的身影,心中彌漫起濃烈的酸澀感。這種感覺說不清道不明,卻堵塞在胸間,攪得他心煩意亂,很不是滋味。
他雙手環胸:“獨行方能學到真本事?嗯?”
遊峰頗為詫異地看過來,解釋道:“他要是去找師父更麻煩,何必讓所有人都難做。帶他一起是上好的法子。”
聞渝明顯沒有認同,面上覆蓋厚厚的冰霜,冷笑一聲,盤坐在床上運轉周天。
時辰未到,李钰背着包袱提早趕過來,似乎生怕人走掉。
他們避過屋前走得七零八散的弟子,從後門繞到竹林,一路趕到重圓崖腳下的飛馬鎮。
烏雲厚沉壓積,朦朦胧胧籠罩整個鎮子。不多時,蒙蒙細雨如同針線交織,斜斜的編成一張網,白牆黛瓦下挂着燈籠,倒映在交錯縱橫的清澈河道上,靜默中偶爾傳來野貓輕微的叫聲,實在清冷得很。
費盡功夫找到家客棧,李钰點好豐盛酒菜,又包了間上房,上樓休息。